凱里安踏入圣所下層冰窖的瞬間，空氣驟然下降了幾個維度。這里的冷不同于外界的刺骨風霜，也不同于圣所的均勻寒意，而是……一種絕對的、滲透物質的冰寒。腳下是天然形成的、不知深達多少米的巨大冰蓋，表面被打磨得光滑如鏡，映照著穹頂垂掛下的幾盞微弱冰藍冷光燈，光線在冰面多重反射，暈染出詭異幽暗的藍芒。

這里被稱為“永眠圣窖（Eternal Repose Crypt）”。無數層如同巨大抽屜般的冰封單元（Frost Cells）整齊排列，深嵌在兩側冰壁之中。每一個冰封單元都被厚達半米、永不融化的寒晶石英巖閘門密封，閘門表面蝕刻著簡單的荊棘輪廓符號和模糊的獻祭日期編碼。

只有冰霜凝結的輕微咔噠聲在窖穴里回蕩。

凱里安的腳步在冰面上留下極其細微的晶屑，聲音被廣袤的冰窖吞沒。他筆直地走向窖穴盡頭最深的一個角落。那里，額外開鑿出一方相對“開闊”的區域，并未設置單元柵格。冰壁粗糙，似乎保留了原始凍土的形態，只有一盞更大的冰藍冷光燈懸掛在上方。

這片區域的角落，緊靠著墻壁坐著一個“人”。

她裹著許多層破舊發硬、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毛皮，像個臃腫的球。頭發如同干枯糾纏的灰色藤蔓，垂落在肩頭，覆蓋了大半張臉。露出的下顎皮膚松弛下垂，遍布著深深的老年斑與灰白色的石化冰晶裂紋。她的雙手從厚毛皮里伸出，放在膝前。那雙手……如同最劣質的白色石料雕刻而成！皮膚、肌肉、指關節……都呈現出粗糙的、失去了生物彈性的……完全石質化！只有指尖微微的、不受控制的抽搐，才能讓人看出那曾是一雙活人的手。她的膝蓋上放著一個扁平的、邊緣銹蝕的金屬盒，盒蓋半開著，里面是空的。

她似乎處于一種半昏睡的狀態。渾濁的眼珠像蒙著厚厚冰霜的玻璃球，茫然地對著眼前某個虛空中的點。

凱里安在她面前三尺外安靜地站定。沒有問候，沒有詢問。他只是像一個冰冷的背景，佇立在永恒寂靜的冰窖里。

一絲微弱的能量波動從他身上逸散，融入了冰窖恒定的深寒中。

忽然。

那老婦人石化的嘴唇極其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一個如同枯枝摩擦般的、極其含混沙啞的聲音，從她喉嚨深處艱難地擠了出來。伴隨著細微的氣流，一些灰白色的皮膚碎屑從她嘴角剝落。

“……冰里的……先生……”

她仿佛在和面前的凱里安說話，渾濁的眼睛空洞地望著前方冰冷的空氣。

“……他在……融化……那粒新火種……”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干澀而詭異，“……就在……那間……破屋……的地底下……凍得……那么結實……像塊……鐵骨頭……”

她的目光似乎無意識地“看”向身旁冰冷的凍土墻壁，手指在盒子上輕微抽搐。“……我女兒……給埋進去之前……說……那是鑰匙……能燙化凍土……能燒……新根子……”

鑰匙？融化？凍土下的火種？燒新根？

全是破碎、混亂、毫無邏輯的詞語組合。仿佛她那徹底石化、僅存最后一點生命電訊號的大腦，只殘存下某些被反復咀嚼到變形的記憶碎片和囈語幻想。這些詞句對于任何神智清醒的人來說都毫無意義。

凱里安的瞳孔……沒有任何波動。他安靜地聽著。如同冰柱在聽風雪的呼嘯。他那絕對澄澈冰冷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老婦人石化的軀殼，進入那即將徹底凍結的靈魂深處，捕捉著那些混亂碎片在消亡前最后蕩起的漣漪。

那渾濁的玻璃眼珠動了動，空洞的視線似乎無意識地掠過凱里安……掠向冰窖更遠處的某個虛空。

“……石頭……凍透了……心……也凍透了……鑰匙……又有什么用……”老婦人的聲音陡然帶上了一絲無法形容的怨毒和絕望，甚至……一絲詭異的哭腔？“……燙……好燙……”她石化的手猛地痙攣了一下，似乎想推開空氣中某種無形的灼熱，動作卻僵硬笨拙。“……燒吧……都燒成……灰才好……都埋進這冰里……和我……一樣……”

情緒劇烈波動下，她臉上的石化皮膚似乎不堪重負，一小片灰白色的碎片從臉頰邊緣剝落，掉在她裹著的毛皮上，摔成粉末。

凱里安的指尖，在寬大袍袖的掩蓋下，極其極其輕微地抬了一下。一道純粹冰封萬物的秩序意念……如同最精密的手術刀……瞬間貫穿了老婦人顱骨……撫平了她腦中那片劇烈無序的精神波動風暴……也掐滅了那點即將被痛苦焚盡的……意識火苗……

老婦人的身體猛地一僵！隨即……所有的痙攣和話語都瞬間停止。渾濁的瞳孔完全失去了最后一點微弱的生氣，徹底……凝固。如同兩粒鑲嵌在石雕眼眶中的渾濁冰珠。只有胸口極其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起伏，證明她最后的生命仍在被這冰窖的規則強行維系著……或許數小時……或許明天黎明前……就將徹底化作一座冰冷的石像。

這時，一個極其瘦小的身影從冰窖深處另一排單元的陰影里，跌跌撞撞跑了出來。大約四五歲的女孩？裹著一件明顯過大、破破爛爛的灰色皮毛小襖，小臉凍得發青，鼻尖掛著冰凌，大大的眼睛里盛滿了孩童的恐懼和茫然。她似乎被老婦人剛才歇斯底里的囈語嚇到了，又或者只是本能地尋求庇護，想撲到那石化的外婆身邊。

凱里安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移動了半分。冰藍色的眸光……落在了那個正跌跌撞撞跑過來的小女孩身上……

那女孩的手背、纖細的脖頸上……灰白色的細小斑點已經如同灑落的石粉般出現……在冰藍光線下……格外刺目……

小女孩即將跑入凱里安身前不到一米的瞬間——

“站住。”

凱里安冰冷的、毫無情緒的聲音在幽靜的冰窖中響起。不大，卻如同冰錐鑿入骨髓，帶著凍結血脈的力量。

小女孩如同撞上一堵無形的冰墻，硬生生剎住了奔跑的勢頭！小小的身體因慣性向前撲倒！冰冷刺骨的冰面狠狠撞在她的膝蓋和手臂上！

冰冷刺骨的寒氣瞬間滲透布料！小女孩疼得猛吸一口氣，剛要張開嘴哭喊——

“……”

一點極其微弱的秩序意念掠過。女孩嘴里的哭嚎仿佛被瞬間堵了回去，只變成一個無聲的劇烈喘息。

凱里安緩緩地、如同不帶一絲重量般，向前……踏了一步。

陰影籠罩在跌坐在冰面上的小女孩身上。小女孩驚恐地抬頭，小小的身體蜷縮起來，大大的眼睛里倒映出上方那張蒼白的臉，以及那雙……深邃如同絕對冰淵的……眸子。

她的瞳孔……在那片冰藍的注視下……瞬間收縮到了極致！仿佛看到了宇宙最深的寒冷，連靈魂都瞬間凍結！

凱里安的目光并未在小女孩身上停留超過一瞬。他的視線下移，落在了小女孩因跌倒而按在冰面上、裸露的左手手背上。幾個灰白色的小斑點邊緣，正悄然滲出極其細微的……冰晶細芒？

冰藍的眸光微微波動了一下。

如同……確認了一份……既定的數據。

凱里安緩緩收回目光，重新投向遠方冰窖的幽藍深處。他沒有再看小女孩一眼，也沒有再看那石化老婦人最后一眼。覆蓋冰晶紋路靴子的腳無聲地抬起，從那蜷縮在冰冷地面上、因極致恐懼而渾身僵硬的小小身軀旁……平靜地……

邁了過去。

衣袂的細微破空聲消失，腳步聲融入幽深的冰窖盡頭，最終被永恒的寂靜吞沒。

只留下蜷縮在冰冷地面上的小女孩，因過度恐懼而無法發出聲音，劇烈顫抖的身體如同一片在風中即將凋零的落葉。她身邊冰冷光滑的冰壁上，倒映出上方冰藍冷光燈冰冷的光芒，也倒映著她自己扭曲而絕望的……小小身影……

在極致的寂靜中，她那雙瞳孔深處凍結的冰藍色倒影上……一點……極其極其微小的……灰白色光點……如同被強行凍結的淚珠……無聲地……悄然碎裂……擴散成更細密的冰晶花紋……如同某種詭異而猙獰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