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暖說著，從包里拿出一盒細桿女士煙，抽出一支遞給林乙。

林乙搖搖頭，趙暖自顧點燃，吸了一口，吐出窗外。

看姿勢像老煙槍，但林乙記得她去年還不抽煙。

想起來了。

斷崖幾樹深如血，照水晴花暖欲然。這是她向“他”做自我介紹時說的。

她出生時，正當杜鵑盛放，父親給她起名趙暖。

可這首詩全文的含義并不美好，冥冥中預示了趙暖的人生。

父親早亡，母親重病，大學還沒畢業，她就早早進入社會。

先被一家演繹公司以幫她策劃音樂會的名義，騙走了全部積蓄，又被中間人介紹給原主那個色魔。

酒桌上，趙暖舉著杯，戰戰兢兢叫他“林總”，請他提攜。

青澀、純情的趙暖順利取得了原主的青睞，簽她入星光，承諾一晚之后，五十萬的治療費他包了。

那晚原主喝大了，也不知來了什么興致，不去酒店，讓司機拉他們去郊外。

搭好帳篷后，司機走了，原主睡著了，發生或沒發生什么，原主也不記得，第二天瀟灑地簽了一張支票給趙暖。

在星光娛樂，趙暖發行了一張專輯，參演了幾部影視劇，憑優秀的藝能和外形，出道一年，闖入三線。

但原主過后就忘了有這么個人，把目光轉向了更妖嬈的徐笑笑。

沒成想，這么個連露水姻緣的都算不上的小丫頭，心里一直記得原主的恩惠，敢路見不平出手相助。

輝煌娛樂的老板買不通湘南衛視，只能買通一個小小的副導演。

姓劉的副導演應該是被周舟拾掇了，趙暖也被老板拾掇了。

他不確定趙暖這次找他的意圖僅僅是敘舊，還是想讓他幫著疏通關系。

林乙說：“泛舟資本不僅是主辦方，也是最大的投資方，我可以溝通一下。”

趙暖笑著晃頭：“我真的只是來和你道別的。”

今晚的風有些大，相隔這么遠，仍能聽到湖浪拍岸。

林乙問：“你母親…”

趙暖又點了一支煙：“排異反應很大，但還是謝謝你的錢，讓她多活了大半年。”

“抱歉。”

林乙沒什么情緒。

趙暖轉過來，納罕道：

“感覺你變化挺大的。這樣不錯，比以前強得多。”

林乙點點頭。

趙暖看向空無一人的馬路說：“其實我從來沒想過進演藝圈，當初只是著急掙大錢。現在…也還好，至少不需要賠違約金。

我打算回老家考個教師資格證。”

“挺好的。”

站過聚光燈下，極少人能安然歸于平凡。

趙暖：“前陣子我就覺得這賽制改得莫名其妙，原來是你的手筆。”

林乙搖頭：“不是我…”

說一半，又冷不丁想到會不會是秦婉的安排。

如果真是，那自己那個姐姐就太天才了。

煙抽完，趙暖看了看林乙，見他并不是很想繼續聊天，便一笑，拉開車門輕巧地跳下去。

彎腰，隔著車窗，趙暖俏皮地笑了笑：“你的三首歌我都聽了，一首比一首厲害。林乙，祝你未來成為天王巨星。”

說完大步向前。

好灑脫一姑娘。

林乙開車跟了上去。

“送你去酒店。”

沒有什么最后一夜溫存，林乙將趙暖放在酒店門口就走了。

到家樓下，將車子熄火，沒有立即上去。

趙暖的出現給他提了個醒，手搭在方向盤上，林乙開始回憶“自己”還有多少好妹妹。

十分鐘過去，萬幸，剛從野雞大學畢業一年的原主尚來不及搞出人命。

林乙真挺擔心重新發家致富后，會突然冒出來幾個喊爹地的嬰幼兒。

富二代可以亂搞，但不能亂甩子。

還好，原主這點智慧還有。

開門下車，一抬頭，看見正前方站著個長發飄飄，一動不動。

林乙嗷一嗓子，嚇得跌坐在地，看清后，捂著胸口沒好氣地站起身。

“不是，我說姐…不興這么嚇人啊，老林家指望我傳香火呢。”

好嘛，平時笑一下像能丟一千萬似的，嚇唬我倒是能樂出聲。

“你這么晚不睡，下樓遛彎？”林乙問。

秦婉不答，走去石凳邊坐下。

“你干嘛去了？”

林乙拍拍屁股跟了過去，如實說：“趙暖約我。”

秦婉蹙起眉頭：“你還亂搞？”

林乙擺擺手，把事說了一遍。

秦婉沉默好一陣才嘀咕：“原來是這樣。”

林乙好笑道：“還有你能猜錯的情況？”

秦婉片他一眼：“我又不是神仙。”

白天三十度，晚上挺涼快，但不冷。

秦婉披著一件黑色運動外套，里面還是那件純棉睡衣，真空。

林乙看了眼就立即抬起頭。

秦婉剛剛披散頭發挽了起來，光潔的額頭和鼻尖是高光，整張臉蒙著一層月華，圣潔、清冷，還說不是神仙？

林乙在想，未來會是怎樣一個出色的男人，才能把秦婉娶走。

可以比他差一些，但絕不能是董永、劉彥昌之流，那種來一個他殺一個。

“車鑰匙給我。”秦婉突然說。

林乙納悶地把鑰匙遞過去，就見她鉆進車里，打開閱讀燈，前排、后排，四處打量，沒一會又走回來坐下。

林乙懂了，苦笑道：“你覺得我和她在你車上胡來？”

秦婉點頭。

林乙扶額道：“我至不至于。”

秦婉說：“有煙味，你不是戒了么？”

林乙說趙暖抽的。

秦婉說抽煙的女孩不可以領回家，把一縷發絲別到耳后，又問：

“你打算怎么感謝趙暖？”

《明明就》上線六個小時的試聽量超過十二萬，為傳聲筒帶來數萬新用戶，且呈指數不斷上漲，這里有趙暖一半的功勞。

“我跟她說，可以幫她跟公司施加壓力，但她下定決心去當老師了。”

“下定決心？”

秦婉冷笑一聲，她以為混跡花叢的林乙應該很懂女人心，沒想到這么傻。

“那就算了。”她說：“爸媽的店你怎么看？”

林乙被她以銳角轉移的話題弄得一愣。

“我看…沒啥問題啊。”

“你覺得沒有阻力？”

秦婉的兩條大長腿交疊伸直，睡衣下擺上行，露出鵝卵石一樣細膩的小腿，腳丫上印著哈士奇圖案的拖鞋一翹一翹，無美甲，腳趾粉嘟嘟的。

咋有點考教的意思，林乙認真想了想：

“老爸的目的是搞連鎖，口味不用多出類拔萃。

重要是探索出最簡單的模塊化復制流程，對，還有中央廚房。

我本尋思等選秀結束親自給他做代言，炒火單店和品牌后，就能玩加盟了。

店鋪達到五十家后，再去跟泉城官方要個“地方特產”或“一城一品”的專項政策。

牌匾一掛，只要憑良心保證食品安全，這是穩賺的，有什么阻力？”

2012年，小餐飲連鎖尚未泛濫，仍以蘭州拉面、沙縣小吃和涼皮肉夾饃這種形式輸出。

秦婉靜靜聽著，很詫異他能把新興的商業模式想得這么通透。

但還不夠。

她說：“阻力不在外，在內。”

“老爸？怎么會？”林乙不解道。

秦婉下意識抬手想看時間，但手腕空空。

林乙摸手機時見她從衣服口袋把那只卡通表拿了出來。

秦婉說：“才兩點，再聊會兒？”

林乙早就知道她是個夜貓子，更知道她所謂的提議，多數時候只是通知，不可反駁。

接下來的15分鐘，秦婉簡明扼要的補全了林乙的認知短板。

這種高屋建瓴的視角，是林乙僅憑想象達不到的，因為他原世并未站到那般高度。

林大剛的身份與曾經白手起家的經歷，就是最大的阻力。

好比《食神》中的史提芬周，唐牛和達叔會千方百計地阻止他重新崛起。

秦婉只說到這，但開了竅的林乙自然而然聯想到她身上。

“商界長公主”、“天之驕女”，有著無數精英頭銜的秦婉同樣在“圍剿”名單里。

甚至因為更年輕，履歷過于拔尖，暗處資源過壯，新一代的長青集團更畏懼她。

“所以，傳聲筒也遇阻了？”他問。

“近兩天，辦公室接到了多家媒體想要采訪的電話。”

見秦婉語氣淡淡，并不著急，林乙撓撓下巴問：

“他們會不會殺人放火？”

秦婉晃晃頭，莞爾一笑，好看極了。

“每個圈子都有規則，大家要在規則內做事才能走得長遠。他們擔心的只是四個字：此消彼長。”

林乙懂了。

無關正邪，也并非敵友之分，僅僅是規則。

談不上斬草除根，卻千斤壓頂的規則。

既然當初的交易是你林家主動提出的，既然你已經零落成泥輾作塵，就別想著翻身了唄，我也只能允許你們過普通百姓的日子。

林乙又問：“如果不是傳聲筒，你應該還要在等等，等準備好才會發力，現在還是有些倉促了，對么？”

秦婉目光深深的，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本來是想等一等，但決定做傳聲筒是因為這個項目足夠好，倉促些也沒什么。”

言外之意就是未來的重重阻力不可避免，但除了周舟，她還有別的助力，并不懼怕誰。

林乙是服氣的。

如此看來，林大剛是史提芬周，秦婉是智慧點滿的雙刀火雞，自己雖是主角團的一員，可在對手眼里戲份不重。

秦婉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抿唇輕笑：“他們會不斷在你身上發力，找你的麻煩。”

林乙自嘲一笑：“想到了。因為我以前一身屎，是最好的靶子。”

秦婉笑容加劇，點點頭。

林乙捏著鼻梁說：“讓我吸引火力，這才是你今晚想找我說的重點？”

見他不爽的模樣，秦婉終于噗嗤笑出聲。

“你不愿意？”

“十分樂意。”

秦婉嬌俏地一昂下巴，意為贊許。

林乙說：“所以，我們應該重新制定一下我在這次《造星季》的奪冠之路了，對吧？”

秦婉眼睛一亮，巧笑嫣然，她真有些相信“林乙”已經死在了去年的那場大雪中。

又一個小時。

他們默契十足的以石桌上裂痕斑駁的棋盤為造星季賽程，擺了幾枚石子充當節點，規劃出一場有計劃、有預謀、有劇本的“造星”之旅。

天際泛起魚肚白，兩人相視一笑，起身上樓。

還能睡四個小時，林乙問秦婉能不能讓他上床舒服舒服。

秦婉把林乙關在臥室外，兩分鐘后才開門放他進去。

下鋪的呼吸聲和上鋪的呼嚕聲都很助眠。

……

林大剛的店鋪選址在CBD寫字樓下，五十平，租金40萬。

林乙從張朵朵父親那兒買的配方8萬，裝修8萬，廚房設備17萬，人工、備料，亂七八糟下來，一百萬的預算很精準。

八點，林乙開車，林大剛坐副駕駛，秦婉母女在后排，一家人整整齊齊直奔“林大剛把子肉”1號店。

這名字是秦婉起的，林乙舉雙手贊成。

最開始林大剛想給自己的產業起名“乙素婉”，林乙和秦婉冷汗都下來了。

秦婉單純覺得報聽，林乙是因為熟悉。

好家伙，尹素婉…那是他原世的同行，大燈巨亮那位。

秦婉說爸你以前那么厲害，本身就是金字招牌，加上林乙以“張靚麻辣燙”朗朗上口的思維敲邊鼓，林大剛終是叉腰大笑，說沒毛病，我林大剛確實得堂堂正正重返商界，從小做起，不丟人！

還沒到法定施工時間，裝修隊的人等在門口抽煙。

秦素一進門就系上圍裙戴上手套，擦灰掃地，收拾廚房。

林乙看在眼里，心下感動。

他其實一直都不知道林大剛怎么結識的秦素，但這個風韻猶存，看起來像秦婉姐姐多過母女的女人，實打實沒得挑，有錢不多花，沒錢少花，任勞任怨，不爭不鬧不作妖。

雖然喜當爹，但林乙仍覺得老林有福氣。

有一點林乙很納悶，秦素和老林同歲，今年四十五，而秦婉二十八。

除非秦素17歲就生孩子…可要說不是親生的吧，長得又那么像…

沒法問，壓下這點好奇，林乙四處看了看。

……

林乙打量飯館的同時，馬路對面的一輛商務車里，兩名小年輕也舉著大炮筒在取景器里觀察他。

擰擰鏡頭，咔嚓咔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