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算盤珠響
- 鐵屑
- 青菜肉絲面不要面
- 6992字
- 2025-06-28 23:46:02
廟里的死寂被打破了,卻比死寂更令人窒息。
黃水生躺在地上,抱著被陳礪擒拿鎖死的右腕和挨了一記兇狠掃踢的腳踝,像只被摔暈的泥鰍,蜷縮著,嘴里發出不成調的“哎喲”聲,眼淚鼻涕混著地上的塵土糊了一臉。他不敢看陳礪,只敢用眼角余光瞟著那個站在他面前、如同山岳般沉默的身影。
周圍的潰兵們還沒從剛才那電光火石般的變故中回過神來。那個捅傷同伴大腿的敞懷老兵,握著刺刀的手還在微微發抖,茫然地看著地上哀嚎的兄弟,又看看陳礪,再看看自己沾血的刀尖,臉上的橫肉抽搐著,似乎想罵,喉嚨里卻只發出嗬嗬的聲響。其他潰兵,或驚懼,或茫然,或帶著一絲幸災樂禍的冷漠,幾十道目光黏在陳礪身上,黏在他肩頭那片在昏暗火光下依舊刺目的暗紅上,黏在他腳下那把沾著同伴血跡的刺刀上。
空氣渾濁得像凝固的油脂,混合著血腥、汗臭、塵土、油脂火把燃燒的焦糊味,還有角落里傷者壓抑的呻吟和小孩受驚后細弱的抽泣。
陳礪站著,身形因為左肩傷口的劇痛而微微佝僂。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的痛楚,汗水順著鬢角、下頜不斷滾落,在臉上沖開一道道泥污的溝壑。眩暈感如同潮水,一波波沖擊著他的意識。他需要靠住點什么。他緩緩轉過身,目光掃過地上那把刺刀,又冷冷地瞥了一眼那個敞懷老兵。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鋒,老兵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喉結滾動,竟不敢與他對視。
陳礪不再理會他,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走向大殿深處那尊斷臂河神像的基座。那里,是張伯鈞親隨清出的一小塊相對“干凈”的空地。他需要片刻的喘息,需要那冰冷的泥胎支撐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就在他背靠著粗糙冰冷的泥像基座,緩緩滑坐在地,試圖將左肩的劇痛和眩暈壓下去的瞬間——
“噼啪…噼啪…噼啪…”
一陣輕微、細碎、節奏分明的聲音,突兀地刺破了這片混雜著痛苦呻吟和粗重喘息的渾濁空氣。
是算盤珠子的碰撞聲。
聲音來自大殿東南角,一片被幾根傾倒的粗大梁木和半堵殘墻分割出的、相對陰暗的角落。那里堆著不少被遺棄的破爛雜物——散架的籮筐、破麻袋、腐朽的木頭神龕碎片,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半封閉的“窩”。
聲音就是從那個“窩”里傳出來的。不急不徐,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韻律,與整個大殿的混亂絕望格格不入。
陳礪深陷的眼窩里,那潭死水般的沉寂微微波動了一下。他吃力地抬起眼皮,循著聲音望去。
昏暗的光線下,只能勉強看清那個角落里坐著一個人影。佝僂著背,腦袋幾乎埋進胸口,身形不算高大,甚至有些瘦削,裹在一件同樣骯臟、看不出原色的破舊軍裝里,肩章早不知去向,袖口和肘部磨得油亮,打著厚厚的補丁。他面前的地上鋪著一塊相對完整的灰布包袱皮,上面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幾樣東西。
人影的雙手正在快速撥弄著一樣東西——一把算盤。
那算盤顯然有些年頭了,木框被摩挲得烏黑發亮,幾根算盤柱上的銅箍也失去了光澤,但算盤珠子卻是罕見的深色硬木,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幽沉的光。此刻,那雙骨節突出、指縫里嵌著黑泥的手,正異常靈活地在算盤珠子上跳躍、撥動。
“噼啪…噼啪…噼啪…”
珠子碰撞的聲音清晰、穩定,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能屏蔽掉周圍的哭嚎、呻吟和粗重的呼吸,自成一方天地。
陳礪的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越過搖曳的火光投下的扭曲陰影,牢牢鎖定了那個角落,鎖定了那雙在算盤上飛舞的手,以及算盤旁邊包袱皮上的東西。
東西不多,但擺放得極其規整,帶著一種近乎強迫癥式的秩序感。
三塊干癟發黑、邊緣長著可疑綠毛的窩窩頭,顯然是發霉已久,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個缺了口的破陶碗里。
一小堆銹跡斑斑、奇形怪狀的金屬件:幾個看不出用途的鐵環、兩截斷裂的銅線、一個癟了的黃銅彈殼、一個生滿綠銹的小銅鎖、還有幾枚邊緣磨得溜光的銅錢。它們被分門別類地堆放在一起。
旁邊,是一個破得露出草芯的蒲團,上面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個同樣破舊、但洗得發白的干糧袋,袋口用細麻繩緊緊系著。
而最顯眼的,是算盤旁邊,一塊相對平坦的石頭上,端端正正地放著一頂同樣洗得發白、帽檐耷拉著的舊軍帽。帽子下壓著一本薄薄的、封面卷了邊的冊子,看不清字跡。
趙得柱——老算盤——正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低著頭,花白稀疏的頭發被汗水粘在額頭上,一張瘦長的臉刻滿了風霜和焦慮的褶子,眼窩深陷,顴骨高突,嘴唇干裂起皮,微微翕動著,念念有詞:
“三斤半…頂多三斤半…虧了,虧大了…”他撥動一顆上珠,“霉了三成…這損耗…又虧一成半…”手指飛快地撥下幾顆下珠,“銅線…斷的…只能當廢銅…銅鎖…銹透了…彈殼癟了…唉…”算盤珠子噼啪作響,仿佛在為他無聲的嘆息伴奏,“銅錢…光緒通寶…三個…市價…也就…換半斤糙米…虧!血虧!”
他猛地停下手,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算盤上最終定格的珠子,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像是被無形的重擔壓垮。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塊發霉窩窩頭,湊到鼻子底下嗅了嗅,一股濃烈的酸餿味直沖腦門。他嫌惡地皺了皺鼻子,卻又帶著一絲不舍,最終還是把它放回了破碗里,仿佛那是件價值連城的古董。
“虧啊…虧到姥姥家了…”他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干澀,帶著濃重的、不知哪里的口音,“這趟差事…真是賠掉褲衩了…”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算計和損失之中,對大殿中央剛剛結束的流血沖突,對那個肩頭染血、沉默如山的“上尉團長”,對地上哀嚎的黃水生和被誤傷的潰兵,都置若罔聞。他的世界,似乎只縮在了這小小的包袱皮上,只存在于這噼啪作響的算盤珠子里。這里的每一件破爛,在他眼中都被精準地折算成了斤兩、大洋、米糧,每一筆都是虧損的賬目。
陳礪背靠著冰冷的泥像基座,左肩的傷口在持續失血和方才爆發的劇痛后,傳來一陣陣麻木中夾雜著尖銳刺痛的怪異感覺。眩暈感更強烈了,眼前的人群和火光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成晃動的色塊。他粗重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廟宇里腐敗與絕望的氣息,肺腑如同被砂紙磨過。
他的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那個角落,那個在絕望深淵里依舊執著地撥弄著算盤、計算著“虧損”的佝僂身影。一種極其荒謬的感覺,混雜著疲憊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探究,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顆小石子。
他需要知道名字。花名冊上的名字。
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眩暈和惡心,陳礪用沒受傷的右手撐著冰涼的地面,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站了起來。這個動作牽動了左肩的傷,劇痛讓他眼前猛地一黑,身體晃了晃,額頭上瞬間布滿了豆大的冷汗。他靠著泥像基座喘息片刻,才拖著沉重如灌鉛的雙腿,一步一步,穿過那些或驚恐、或麻木、或帶著赤裸裸敵意的目光,走向那個噼啪作響的角落。
他走得很慢,腳步虛浮,左肩的傷口隨著步伐輕微地晃動,暗紅的血跡在破舊的黃綠色軍裝上暈染開更大的范圍。每一次落腳,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周圍的潰兵下意識地向后退縮,為他讓開一條狹窄的通道。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和他身上散發出的、混合著塵土與汗水的、屬于死亡邊緣的冰冷氣息。
老算盤趙得柱似乎終于被這逼近的、帶著血腥味的沉重腳步驚動了。他撥弄算盤的手指猛地一頓,噼啪聲戛然而止。他像只受驚的土撥鼠,猛地抬起頭,深陷的眼窩里,那雙布滿血絲、透著精明與焦慮的眼睛,瞬間捕捉到了走到他“窩”前的陳礪。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陳礪肩頭那片刺目的暗紅上,瞳孔不易察覺地收縮了一下,嘴角微微向下撇了撇,似乎在計算這傷勢需要多少藥材、多少時間、多少損耗。然后,他的視線飛快地掃過陳礪沾滿泥污和血跡的破舊中校服,掠過那被扯掉領章后留下的深色印記,最后落在他那張毫無表情、蒼白得如同石灰墻皮、只有深陷眼窩里透著一絲非人死寂的臉上。
趙得柱沒有站起來,只是下意識地將身體向后縮了縮,雙手飛快地攏住包袱皮上的“財產”——把那個裝著發霉窩窩頭的破碗往身邊拉了拉,又把那堆破銅爛鐵往自己腿邊攏了攏。他佝僂的背脊顯得更加彎曲,眼神里充滿了警惕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戒備,仿佛眼前這個渾身是血、沉默的男人,是來搶奪他僅剩家當的強盜。
陳礪在他面前兩步遠的地方停下。高大的身影擋住了本就昏暗的光線,將趙得柱和他的“財產”完全籠罩在濃重的陰影里。陳礪微微低下頭,俯視著這個蜷縮在角落里的前軍需官,喉嚨里因為干渴和疼痛,發出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名字。”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蓋過了角落里傷員的呻吟。
趙得柱仰著臉,花白的頭發在陰影里顯得更加稀疏。他看著陳礪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那里面沒有憤怒,沒有威脅,甚至沒有多少活人的情緒,只有一片冰冷的、審視般的虛無。這眼神比任何兇神惡煞的咆哮都更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寒意。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囁嚅著,沒有立刻回答,反而下意識地抱緊了懷里的算盤,仿佛那是他最后的盾牌。
幾秒鐘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油脂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和遠處壓抑的抽泣。
趙得柱終于開口了,聲音尖細,帶著濃重的算計口音,語速很快,像是在極力撇清什么:“長…長官?您…您找我?我可啥也沒干啊!剛才那邊打架搶東西,我離得遠遠的,一個子兒都沒碰!您看我這兒,清點點破爛,自個兒的,都是自個兒的!虧本買賣,不摻和別人的事…”他一邊說,一邊用下巴急促地點了點包袱皮上的東西,又警惕地瞥了一眼陳礪肩頭的血跡,仿佛那血會濺到他的寶貝上。
陳礪沒有理會他的辯解,只是重復了一遍,聲音依舊沙啞低沉,卻更清晰了一些,如同冰冷的鐵塊砸在算盤珠子上:“名字。”
趙得柱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那雙精明的眼睛飛快地眨動著,似乎在權衡利弊。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點不情不愿:“趙…趙得柱。原…原第27師輜重營上士軍需…現在…啥也不是了。”他飛快地補充道,語氣里帶著一種自嘲般的撇清。
趙得柱。陳礪腦海里瞬間閃過那張殘缺花名冊上潦草的字跡:“趙得柱——倒賣軍糧”。冰冷的字眼和眼前這個抱著算盤、斤斤計較著幾塊發霉窩窩頭的佝僂身影重疊在一起。
陳礪的目光從他臉上移開,落在他面前包袱皮上的東西上。那三塊發霉的窩窩頭,在昏暗的光線下散發著不祥的氣息。那堆破銅爛鐵,銹跡斑斑,毫無用處。那把被他緊緊抱在懷里的舊算盤,木框油亮,珠子光滑,顯然是被主人摩挲過無數遍,成了這絕望境地中唯一能帶來些許掌控感的東西。
“長官,”趙得柱見陳礪盯著他的“財產”,警惕心大起,語速更快了,帶著一種市儈的討好和急于打發的不耐煩,“您…您要是沒啥事,我這…我這正算賬呢。您看這世道,活一天算一天,這點東西,得精打細算,不然…虧大了,真虧大了…”他一邊說,一邊又忍不住撥弄了一下算盤珠子,發出清脆的“啪”一聲,仿佛在為自己的話做注腳。他眼睛的余光,卻始終沒離開陳礪肩頭那片濕漉漉的暗紅,似乎在計算那傷口能流掉多少血,還能撐多久。
陳礪沉默著。他沒有再看趙得柱,也沒有再看那些破爛。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破敗的廟宇穹頂,投向了某個虛無的遠方,又或者,只是沉浸在自己傷口的劇痛和失血的眩暈中。大殿里的渾濁空氣似乎凝固了,只剩下趙得柱粗重而緊張的呼吸聲,和他懷中算盤珠子細微的、無意識的顫動聲響。
趙得柱被他這長久的沉默弄得更加不安。他抱著算盤的手指緊了緊,骨節發白。他忍不住再次開口,這次帶著點破罐子破摔的直白,聲音尖利了些:“長官,您…您也別在這兒費勁了!聽我老趙一句勸!”
他抬手指了指周圍那些縮在陰影里、眼神麻木或兇戾的潰兵,又指了指大殿中央地上還在哼哼唧唧的黃水生,以及那個抱著血淋淋大腿哀嚎的倒霉蛋:“您瞅瞅!您看看!這廟里頭的,有一個算一個,都是些啥貨色?不是偷雞摸狗的兵油子,就是斷了脊梁骨的逃兵,要么就是犯了事等著掉腦袋的!還有地上躺的,都是些沒用的累贅!說句不好聽的,都是等死的貨!閻王爺都嫌他們臟了生死簿!”
他的話語像淬了毒的小刀子,毫不留情地撕開這污穢殿堂里赤裸裸的真相。周圍的潰兵們有的低下頭,有的眼中兇光一閃,卻沒人出聲反駁,仿佛默認了這殘酷的評判。
趙得柱的目光最后落回陳礪身上,帶著一種近乎憐憫的嘲弄,落在他那身破舊的中校服上,落在他肩頭那片刺目的暗紅上,落在他空蕩蕩的領章位置:“您呢?長官?您這身皮…是好看,中校,嘖…可您那領章呢?讓人給薅了吧?您這團長…嘿,”他干笑了兩聲,聲音刺耳,“戰區直屬?黃河工兵團?哄鬼呢!我老趙在輜重營干了小十年,門兒清!這就是個裝‘垃圾’的筐!把咱們這些沒人要的破爛兒掃攏掃攏,丟到鬼子眼皮子底下去,讓他們自己爛掉、死掉!省心!”
他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飛濺,枯瘦的手指幾乎要戳到陳礪的鼻子,但終究沒敢,只是用力地戳著自己懷里的算盤:“戴罪立功?活下來就是功勞?屁!長官,您醒醒吧!您這空頭團長,這紙糊的委任狀,在這鬼地方,屁用不頂!還不如我這把老骨頭,還不如我懷里這把算盤值錢!它好歹能給我算清楚,這點破爛玩意兒,還能讓我撐幾天,還能讓我算明白,虧了多少,還能虧多久!”
他猛地拍了一下算盤框,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在死寂的廟宇里格外刺耳,像是在為自己的話畫上一個斬釘截鐵的句號。他那張瘦削焦慮的臉上,此刻只剩下赤裸裸的悲觀和一種市儈的精明,仿佛已經看透了這亂世的所有把戲,也看透了眼前這個沉默團長注定悲慘的結局。
“噼啪…噼啪…”
算盤珠子又輕微地響了兩聲,是趙得柱無意識撥動的,像是他內心劇烈起伏后的余波。他喘著粗氣,眼睛死死盯著陳礪,仿佛想從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看出憤怒、羞愧,或者哪怕一絲動搖也好。
然而,沒有。
陳礪依舊沉默地站著,像一尊被遺忘在角落、沾滿血污的泥塑神像。趙得柱那番尖刻如刀的話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他眼底那片死寂的深潭中激起了極其微弱、轉瞬即逝的一絲漣漪,旋即沉沒無蹤。
趙得柱的話,像無數根冰冷的針,扎進了陳礪早已麻木的神經末梢。倒賣軍糧…垃圾筐…空頭團長…屁用不頂…不如一把算盤…
每一個詞,都在印證著那張花名冊的冰冷,印證著張伯鈞塞給他這兩張破紙時的決絕背影。這佝僂軍需官精明的眼睛里,透出的是一種在絕望泥潭里掙扎了太久、早已洞悉一切殘酷規則的冷漠。他的算計,他的悲觀,他死死抱住破算盤的動作,都是他在這個煉獄里唯一能抓住的、賴以確認自己還“活著”的浮木。
陳礪的目光,緩緩從趙得柱那張刻滿焦慮和嘲弄的臉上移開,落在他面前那塊灰布包袱皮上。那三塊散發著酸餿氣息的霉變窩窩頭,那堆銹跡斑斑、毫無價值的破銅爛鐵,在昏黃搖曳的火光下,顯得那么刺眼,又那么真實。這就是“價值”,這就是“算計”的對象。在生存成為唯一命題的深淵里,一切都被剝去了華麗的外衣,只剩下最赤裸、最卑微的衡量。
一股混雜著荒謬、悲涼和更深沉疲憊的寒意,瞬間攫住了陳礪的心臟。這寒意甚至壓過了左肩傷口那持續不斷的、鈍刀子割肉般的劇痛。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虛脫,仿佛支撐著這具軀殼的最后一絲力氣,也要被這赤裸裸的絕望現實抽干。
他需要做點什么。不是為了回應趙得柱的嘲弄,不是為了證明什么,僅僅是為了對抗這幾乎要將他吞噬的虛無感和眩暈。
他的視線在包袱皮上那堆破銅爛鐵中掃過,最終停留在角落里一塊不起眼的鐵片上。那鐵片巴掌大小,邊緣參差不齊,像是從什么機器或農具上斷裂下來的殘骸,通體覆蓋著厚厚的、暗紅色的銹跡,摸上去一定粗糙硌手。
陳礪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彎下腰。這個簡單的動作,讓左肩的傷口爆發出撕裂般的劇痛,眼前金星亂冒,視野瞬間被一片閃爍的黑點覆蓋。他悶哼一聲,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右手下意識地扶住了旁邊一根傾倒的、布滿灰塵的梁木,才勉強穩住沒有栽倒。冷汗如同小溪,瞬間浸透了他的鬢角和后背。
他喘息著,等那陣撕心裂肺的痛楚和強烈的眩暈稍稍平復,才伸出那只沒受傷的右手。手指因為失血和用力而微微顫抖,指尖還沾著自己傷口滲出的、半凝固的血跡和地上的污泥。
他的目標很明確。就是那塊銹蝕的鐵片。
手指觸碰到冰冷的、粗糙的鐵銹表面。一股金屬特有的、帶著土腥氣的寒意順著指尖傳來。他屈起手指,用指腹和掌心感受著那鐵片的形狀、重量和上面凹凸不平的銹蝕痕跡。很沉,比他預想的要沉。棱角處有些鋒利,幾乎要劃破他沾滿污垢的皮膚。
他握住了它。五指收攏,將那冰冷、粗糙、沉重的鐵片牢牢攥在手心。銹蝕的顆粒感清晰地摩擦著掌紋。鐵片的冰冷透過皮膚,似乎能暫時凍結傷口處那灼熱的痛楚,帶來一絲異樣的清醒。
然后,他慢慢地直起腰。動作依舊緩慢而滯澀,每一次肌肉的牽動都如同酷刑。他不再看趙得柱,不再看包袱皮上的任何東西,甚至不再看大殿里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他轉過身,背對著那個精于算計的角落,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挪回那尊斷臂河神像的冰冷基座旁。
他重新靠著粗糙的泥胎滑坐下去,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嘆息般的悶哼。左肩的傷口因為這一連串的動作,滲出的鮮血已經浸透了臨時勒緊的破布條,在深色的軍裝上暈開更大一片濕冷的暗紅。
他低著頭,目光落在自己緊握的右手上。那只沾滿血污和泥垢的手,此刻正緊緊攥著那塊銹蝕的鐵片。他緩緩攤開手掌。
鐵片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暗紅色的銹跡如同凝固的血痂,覆蓋了它原本的金屬光澤。邊緣的棱角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硬的光。它冰冷、沉重、毫無用處,就像這廟里的大多數人,就像他自己。
陳礪伸出左手的手指——這個動作同樣牽扯著肩傷,讓他眉頭緊鎖——用拇指的指腹,極其緩慢地、專注地,開始擦拭鐵片表面的浮土和銹粉。他的動作很輕,很仔細,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粗糙的銹粉被指腹刮下,露出下面更深的銹蝕層,依舊暗紅、斑駁。
他就這樣低著頭,背靠著冰冷的神像基座,在周圍混雜著痛苦呻吟、粗重喘息、竊竊私語和油脂火把燃燒噼啪聲的污濁空氣里,沉默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手中那塊毫無價值的、銹蝕的鐵片。
仿佛這冰冷的觸感,這粗糙的摩擦,這無意義的重復動作,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對抗整個瘋狂而絕望世界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