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引發的混亂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漣漪擴散片刻,旋即被更大的死寂吞沒。潰兵們像受驚的蟑螂,眨眼間消失在斷壁殘垣之后,只留下翻滾的塵土和幾件被踩踏得不成樣子的破衣爛衫。那個倒霉的胖子癱在泥地里,褲襠濕透,抖得像風中的枯葉,散落的銀元也顧不上撿了。矮個士兵蜷在地上,捂著后頸那道火辣辣的灼痕,嘴里發出受傷野獸般的嗚咽。
高個士兵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看看地上的同伴,又看看僵立在原地的陳礪,最后茫然地望向那片空蕩蕩的坡地,仿佛剛才那場鬣狗般的哄搶只是一場荒誕的幻影。只有陳礪肩胛骨下方那個焦黑的破洞,正無聲地洇開一片刺目的暗紅,順著破舊的軍裝布料蜿蜒而下,在塵土里砸出一個個深色的小圓點,證明著流彈的真實與冷酷。
“他…他娘的…”矮個士兵終于緩過一口氣,掙扎著想爬起來,后頸的劇痛讓他齜牙咧嘴,聲音帶著哭腔,“我…我差點死了!”他猛地抬頭,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陳礪的背影,那眼神里混雜著驚魂未定、難以置信,還有一絲被羞辱的惱火,“你…你擋什么擋!老子用你擋?!”
陳礪沒有回頭。夕陽的余暉將他佝僂的身影涂抹得更加孤寂,肩頭那片暗紅在殘陽下顯得愈發沉重。他只是微微側過臉,下頜線繃緊,汗水混著塵土滑落,滴在染血的衣領上。左肩的傷口如同有燒紅的炭塊在里面滾動,每一次細微的呼吸都牽扯著撕裂的痛楚,提醒著他方才那近乎本能的、代價巨大的動作。為什么擋?他也無法回答自己。或許只是這具被死亡標記的軀殼里,殘存的一點屬于軍人的肌肉記憶?抑或是那深埋心底、被冤屈和絕望層層覆蓋的、對生命本身最后一絲模糊的敬意?他沉默著,將這無解的疑問和肩上的劇痛一同咽下,重新化為眼底深潭般的死寂。
高個士兵終于挪動了腳步,帶著一種夢游般的遲緩。他先是走到胖子身邊,彎腰撿起地上散落的幾塊銀元,塞回那個沾滿泥污的藍布包袱里,又用力把嚇傻了的胖子從地上拖拽起來,推搡著他離開這片是非之地。胖子如夢初醒,抱著失而復得的包袱,連滾帶爬地逃了,連句謝謝都忘了說。
高個士兵這才走到矮個士兵身邊,伸手把他拉了起來。“沒…沒打穿骨頭吧?”他聲音干澀地問陳礪,目光落在那個不斷滲血的傷口上。
陳礪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動作牽扯傷處,讓他額角的青筋微微跳動了一下。他試著動了動左臂,一陣鉆心的劇痛傳來,左臂無力地垂著,勉強能小范圍活動,但顯然已無法用力。他深吸一口氣,那帶著血腥和塵土味道的空氣灌入肺腑,如同吞下燒紅的砂礫。
“媽的!”矮個士兵揉著后頸,憤憤地罵了一句,不知是罵那開槍的潰兵,還是罵擋槍的陳礪,抑或是罵這該死的世道。他撿起掉在地上的老套筒,槍托上沾了泥。他看了一眼陳礪肩上那片刺目的紅,又看了看天色,最終煩躁地揮揮手:“走走走!找個地方!再待下去指不定又來什么幺蛾子!你這傷…死不了就撐著!”他顯然不想在這片剛剛見證過混亂和流血的坡地上多待一秒。
三人重新上路,氣氛比之前更加凝滯。矮個士兵在前頭走得飛快,帶著一股無處發泄的怨氣。高個士兵沉默地跟在后面,不時擔憂地瞥一眼陳礪。陳礪拖著腳鐐,每一步都牽扯著左肩的傷口,鮮血浸透了肩背處的布料,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他緊咬著牙關,下唇被咬得發白,臉上卻沒有一絲多余的表情,只有汗珠沿著鬢角、下頜不斷滾落,混著塵土,在臉上畫出渾濁的溝壑。
傷口像一張貪婪的嘴,每一次心跳都從那里抽走一份力量。失血帶來的眩暈感陣陣襲來,眼前景物時而清晰,時而模糊。耳朵里嗡嗡作響,像是無數只夏蟬在顱腔內振翅,蓋過了腳鐐摩擦地面的刺耳聲響。腳下的路仿佛沒有盡頭,在血色的暮靄中扭曲延伸。他只能憑著本能,拖著沉重的軀體,一步一步,向著未知的黑暗挪動。死亡的氣息從未如此刻骨地縈繞著他,不僅是那懸在頭頂的判決,更是這具正在緩慢流失生機的軀殼本身。
不知走了多久,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潑灑下來,吞噬了最后一絲天光。寒意隨著夜風悄然滲透,驅散了白日的酷熱,卻讓失血的陳礪感到一陣陣刺骨的冰冷。就在陳礪的意識在疼痛和失血的眩暈中搖搖欲墜時,走在前面的矮個士兵忽然停下了腳步。
“前面…好像有個破廟!”矮個士兵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如釋重負的疲憊,還有警惕。
陳礪吃力地抬起頭。
前方不遠處,一座黑黢黢的輪廓匍匐在夜色里,像一頭疲憊巨獸的骨骸。幾堵斷壁殘垣圍攏著中間勉強還算完整的殿宇主體,飛檐斗拱早已坍塌大半,只剩下幾根孤零零的、朽爛的木梁刺向昏暗的夜空。墻體斑駁,露出里面粗糙的土坯,大片墻皮剝落,如同生了癩瘡。一扇搖搖欲墜的、漆皮剝落的破舊木門半掩著,門軸似乎已經銹死,歪斜地掛在那里。
這便是河神廟。曾經的香火之地,如今只剩下破敗和死寂,成了這片潰敗大地上無數流亡者臨時的、絕望的避風港。
廟里并不安靜。
人聲嘈雜,如同沸騰的粥鍋,從破敗的門窗縫隙里擠出來,在寂靜的荒野中顯得格外刺耳。咒罵聲、推搡聲、爭奪東西的撕扯聲,還有壓抑的哭泣聲,交織混雜。
“媽的!這半截蠟燭是老子的!”
“放屁!誰先看見就是誰的!”
“這供果餿了!給狗都不吃!”
“滾開!這塊破布老子要墊著睡覺!”
“求求你們…給俺娘留一口水吧…”
矮個士兵皺了皺眉,臉上露出嫌惡的表情:“操,擠滿了叫花子!”但他看了看周圍荒涼的曠野和深沉的夜色,又摸了摸自己火辣辣的后頸,最終還是罵罵咧咧地朝那破廟走去:“總比在外頭喂了野狗強!”
高個士兵默默跟上。陳礪拖著腳鐐,每走一步都牽動傷口,發出壓抑的悶哼。三人靠近那扇破門,里面的混亂和惡臭氣息撲面而來——汗臭、腳臭、傷口腐爛的腥氣、還有食物餿敗的酸味。
矮個士兵不耐煩地抬腳,“哐當”一聲踹在破門上。本就搖搖欲墜的門板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猛地向內撞開,撞在里面的墻壁上,震落下簌簌的灰塵。
廟內的景象瞬間暴露在三人眼前。
大殿早已面目全非。那尊泥塑的河神像,金漆剝落殆盡,露出灰敗的泥胎,一只胳膊齊根斷裂,不知去向,只剩下空洞的袖管。神像臉上模糊的五官,在幾處微弱火光的映照下,顯出一種詭異的、悲憫又漠然的扭曲。神像前的供桌早已掀翻在地,斷成幾截,香爐倒扣在墻角,香灰撒得到處都是。
此刻,大殿的地上,橫七豎八地或躺或坐著幾十號人。大部分是潰兵,軍裝破爛骯臟,裹著不知哪里撿來的破布爛絮,臉上寫滿疲憊、麻木和一種窮途末路的兇戾。少數幾個是拖家帶口的難民,緊緊蜷縮在角落,驚恐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混亂的中心,是神像底座前一小片區域。幾撥人正圍在那里,像爭奪腐肉的禿鷲,撕扯著神像腳下散落的、早已被遺忘的香火供品——幾塊干癟發霉、爬著螞蟻的糕點,幾根蠟油凝結成詭異形狀的半截蠟燭,甚至還有褪色破爛的幔帳碎片。
“滾開!這蠟是老子的!”一個滿臉橫肉、敞著懷露出黑乎乎胸毛的大漢,正揪住一個瘦小潰兵的衣領,唾沫星子噴了對方一臉。他另一只手里死死攥著半截臟兮兮的蠟燭。
“是我先拿到的!”瘦小潰兵不甘示弱,臉憋得通紅,拼命想掰開對方的手。
旁邊,幾個人在爭奪一塊褪色的紅布,互相撕扯,布帛發出不堪重負的“嗤啦”聲。角落里,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正對著一個搶走了她破瓦罐里最后一點渾濁冷水的潰兵苦苦哀求,聲音嘶啞絕望。那潰兵卻毫不理會,仰頭將水灌進自己嘴里,水順著骯臟的下巴流下來。
空氣污濁得令人窒息。絕望、貪婪、暴戾的氣息在狹窄破敗的空間里發酵、膨脹,如同一個隨時會爆炸的膿包。矮個士兵和高個士兵的闖入,只是讓這混亂稍稍停頓了一瞬。那些爭搶的人瞥了他們一眼,看到他們同樣破爛的軍裝和手里的破槍,以及中間那個拖著腳鐐、肩頭染血的囚徒,眼神里掠過一絲警惕和冷漠,隨即又投入到更激烈的爭奪中去了。沒人關心新來的,只要不搶他們手里那點可憐的東西就行。
矮個士兵啐了一口:“操,比豬圈還臭!”他皺著鼻子,眼神在大殿里逡巡,想找個稍微干凈點、人少點的角落。高個士兵則顯得有些無措,下意識地握緊了槍。
陳礪站在門口,身體大部分重量都壓在沒受傷的右腿上。眩暈感更強烈了,廟里渾濁的空氣和眼前這赤裸裸的生存掙扎,讓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左肩的傷口在持續的滲血和這污濁環境的刺激下,疼痛如同毒藤般纏繞上來,越收越緊。他靠著冰涼的門框,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壓下那股幾乎要將他淹沒的虛弱和惡心。
就在這時——
“都給老子住手!”
一聲并不算特別洪亮,卻帶著一種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嚴和穿透力的斷喝,如同冰冷的鋼鞭,猛地抽打在廟內嘈雜混亂的空氣之上!
這聲音仿佛帶著魔力,瞬間凍結了所有動作!
爭搶蠟燭的大漢手僵在半空;撕扯破布的潰兵停止了拉扯;那個剛灌完水的潰兵嗆得咳嗽起來;角落里婦人的哀求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像被按下了暫停鍵,愕然地、齊刷刷地循著聲音望向廟門口。
矮個士兵和高個士兵也猛地回頭,臉上寫滿驚愕。
陳礪靠著門框的身體微微一震,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只見破廟那半扇歪斜的門外,不知何時,靜靜地站著幾個人影。
為首一人,身形并不算特別高大,甚至有些瘦削,裹在一件洗得發白、肩頭磨破的灰布軍呢大衣里,那大衣沾滿了塵土和長途跋涉的痕跡。他未戴軍帽,頭發花白而凌亂,額頭上深刻的皺紋如同刀刻斧鑿,寫滿了風霜與疲憊。他的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憔悴,眼窩深陷,顴骨高聳,嘴唇干裂起皮。
然而,就在這張飽經滄桑、寫滿倦意的臉上,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那目光如同淬了火的刀子,冰冷、銳利、帶著洞穿人心的力量,緩緩掃過廟內每一個驚愕的臉龐。那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鄙夷,只有一種沉甸甸的、如同山岳般的威嚴和一種深沉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悲哀。這雙眼睛與他憔悴的面容形成極其強烈的反差,仿佛所有的精氣神都凝聚在了這雙銳利的眸子里。
他身后,默立著兩名親隨。這兩人身形挺拔如標槍,雖然同樣穿著沾滿塵土的舊軍裝,但眼神卻如同鷹隼般銳利警惕,右手看似隨意地搭在腰間鼓囊囊的槍套上,那里插著的赫然是德制快慢機(駁殼槍)。他們的站姿透著一股經歷過血火淬煉的沉靜和隨時可以爆發出致命力量的緊繃感,與廟內那群散兵游勇形成天壤之別。
這三人站在那里,如同三塊投入沸水的堅冰,瞬間讓廟內污濁燥熱的空氣都降了幾度。為首那人身上那股無形的、屬于真正軍人的凜冽氣勢,讓剛才還如同鬣狗般爭搶的潰兵們噤若寒蟬,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縮,臉上露出混雜著敬畏和恐懼的神情,連呼吸都放輕了。
花白頭發的老者——張伯鈞,目光最終落在了廟門內,落在了靠著門框、肩頭染血、拖著沉重腳鐐的陳礪身上。那銳利如刀的眼神在陳礪蒼白的臉、深陷的眼窩、肩頭那片刺目的暗紅,以及腳踝上冰冷的鐐銬上停留了片刻。陳礪甚至能感覺到那目光在自己身上刮過,帶著審視,帶著一種沉甸甸的、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麻木的外殼,觸碰到了深埋其中的死寂與冤屈。張伯鈞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快、難以捕捉的波瀾,像是遺憾,又像是某種沉重的決斷。
然后,張伯鈞的目光移開,重新投向廟內那些噤若寒蟬的潰兵。他沒有再看任何人,也沒有再說一句斥責的話,只是微微偏了偏頭,對身后的親隨低聲吐出兩個字:“清場。”
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那兩名如同標槍般挺立的親隨立刻動了。動作迅捷而無聲,如同獵豹撲食前的蓄勢。他們并未拔槍,只是大步流星地踏入廟內,目光如電,掃視著人群。其中一個走到那敞懷大漢面前,大漢手里還攥著那半截蠟燭。親隨什么也沒說,只是冷冷地盯著他,眼神如同冰冷的鐵錐。大漢臉上的橫肉抽搐了一下,喉結滾動,額角瞬間滲出冷汗,在對方無形的壓力下,他竟不由自主地、極其緩慢地松開了手,那半截蠟燭“啪嗒”一聲掉在滿是灰塵的地上。另一個親隨則走向那幾個還在撕扯破布的人,那幾個人如同被燙到般猛地縮回手,破布掉在地上也無人敢撿。整個大殿落針可聞,只剩下角落里孩子壓抑的、細弱的抽泣聲。
兩個親隨并未停留,只是用目光無聲地驅趕著人群,將他們逼向大殿兩側和角落,在神像前清理出一小片相對干凈的空地。整個過程迅速、高效,帶著軍人特有的冷硬作風,沒有多余的言語和動作,卻比任何粗暴的驅趕都更有效力。潰兵們像被無形的鞭子驅趕的羊群,瑟縮著擠在一起,再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張伯鈞這才邁步,踏入了這污穢破敗的河神廟。他的腳步很穩,踩在滿是灰塵和雜物碎屑的地面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他徑直走向那片被清理出來的空地,走向靠著門框、幾乎站立不穩的陳礪。兩名親隨緊隨其后,如同兩尊沉默的守護神,銳利的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無形的壓力籠罩著整個空間。
陳礪能清晰地聞到對方身上傳來的、混雜著硝煙、汗水和劣質煙草的味道,還有一股更深的、屬于戰場的鐵銹與血腥氣。張伯鈞在陳礪面前一步之遙停下。他比陳礪略矮,但那股久經沙場沉淀下來的氣勢,卻讓陳礪感到一種無形的壓迫感。陳礪不得不微微抬起下巴,才能對上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那目光如同實質,穿透他額頭的冷汗和臉上的污垢,似乎要將他從里到外看個通透。
張伯鈞沒有客套,甚至沒有詢問陳礪的姓名。他只是用一種低沉、沙啞、帶著長途跋涉后疲憊感,卻異常清晰的嗓音,開門見山地說道:
“徐州的事,我聽說過。”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送入陳礪耳中,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陳礪死寂的心湖,“那橋,你炸得沒錯。”
陳礪的身體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無聲的驚雷劈中!深潭般的眼底,那層凝固的死寂瞬間被撕裂開一道巨大的縫隙!一股洶涌的、混雜著巨大冤屈、悲憤和難以置信的洪流,猛地沖撞著他的胸膛!他死死盯著張伯鈞那雙銳利的眼睛,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徐州斷橋!那場爆炸!那冰冷的槍口!那“貽誤軍機”、“私通日寇”的滔天污名!這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著他靈魂的冤屈,第一次,從另一個掌握權力的人口中,聽到了“沒錯”兩個字!這簡單的兩個字,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早已麻木的心臟上!
張伯鈞似乎并未期待他的回應,也毫不在意他此刻內心的滔天巨浪。他銳利的目光掃過陳礪肩頭那片刺目的暗紅,眉頭又皺緊了一分,眼神中似乎掠過一絲更深的惋惜,但轉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但現在,沒時間說這些。”張伯鈞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帶著一種急迫和不容置疑,“想活命,想…做點事,”他頓了一下,目光再次深深刺入陳礪眼底,“就接下這個!”
話音未落,他那只一直插在軍呢大衣口袋里的手猛地抽了出來。動作快而隱蔽。他的掌心里,赫然捏著兩樣東西。
一樣是一張折疊起來的、邊緣磨損嚴重、浸透著汗漬和污漬的紙。紙張粗糙發黃,上面隱約能看到模糊的油印字跡,最上面一行依稀是“第X戰區司令部直屬…工兵團…委任狀…”。另一樣,則是一頁更加殘破不堪、仿佛隨時會散架的紙片,上面用極其潦草、甚至有些模糊的字跡,歪歪扭扭地寫著一些人名和簡短的標注,像是一份臨時拼湊、缺頭少尾的花名冊。
張伯鈞沒有絲毫猶豫,甚至沒有多看陳礪一眼,仿佛只是丟棄一件無用的垃圾。他猛地將這兩樣東西,狠狠塞進了陳礪那只沒有受傷的、血跡斑斑的右手里!
陳礪下意識地握住了那兩樣東西。觸手粗糙冰涼,帶著紙張特有的脆弱的質感,還有張伯鈞掌心殘留的汗濕。那皺巴巴的委任狀和殘缺的花名冊,像兩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手心一陣刺痛。
“黃河工兵團,上尉團長。”張伯鈞的聲音如同貼著陳礪的耳根響起,低沉、短促,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直白,“名義上歸戰區直屬,實際…哼。”他發出一聲極輕、充滿嘲諷的冷哼,那意思不言而喻,“人,你自己去收攏。花名冊上的,還有路上撞見的…潰兵、逃兵、犯了事的、抓來的丁…都是些‘好料’!”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兩個字的諷刺意味。
“戴罪立功。”張伯鈞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錐子,最后一次釘在陳礪臉上,“黃河邊,敵后。騷擾,牽制,破壞。讓鬼子…不那么痛快。”他頓了頓,聲音里透出一種深沉的疲憊和無奈,“活下來…就是你的功勞。”
說完這最后一句,張伯鈞猛地后退一步,仿佛甩掉了一個沉重的包袱,又像是徹底斬斷了某種聯系。他不再看陳礪,也不再看廟內任何一個人,銳利的目光掃過兩名親隨,低喝一聲:“走!”
干脆利落,沒有半分拖泥帶水。
兩名親隨立刻轉身,如同兩道無聲的影子,護著張伯鈞,大步流星地朝著破廟那扇歪斜的門口走去。他們的步伐堅定有力,帶著一種目標明確的決絕,與廟內這群茫然無措的潰兵形成鮮明對比。經過門口時,其中一個親隨甚至沒有回頭,只是反手從腰間摸出一件東西,看也不看地朝后一拋。
“當啷啷!”
一串冰冷的金屬物件掉落在陳礪腳邊的塵土里,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是鑰匙。
兩把黃銅鑰匙,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微弱的、冰冷的光澤。一把稍大,顯然是開手銬的;另一把稍小,是開腳鐐的。鑰匙上還沾著油污,顯然是臨時找來的。
張伯鈞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口濃重的夜色里,腳步聲迅速遠去,最終徹底消失。他來得突兀,走得決絕,留下廟內一片死寂的茫然和地上那兩把冰冷的鑰匙。
整個河神廟仿佛被抽走了空氣,陷入一種詭異的、真空般的死寂。所有潰兵都呆若木雞,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門口那個依舊靠著門框、肩頭染血、手里攥著兩張破紙、腳下躺著兩把鑰匙的身影上。矮個士兵和高個士兵更是張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溜圓,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茫然,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是一場離奇的夢。
“黃…黃河工兵團?”
“上…上尉團長?”
“戴罪…立功?”
“活下來…就是功勞?”
竊竊私語如同瘟疫般在死寂的廟宇里蔓延開來,帶著疑惑、震驚、嘲諷,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荒謬絕倫的希冀。
陳礪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左肩的傷口還在滲血,順著指尖滴落,染紅了手中那張皺巴巴的委任狀的一角。右手里,那兩張輕飄飄的紙片,此刻卻重逾千斤,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那上面每一個模糊的字跡,都像是一道冰冷的符咒,宣告著他從“待決死囚”到“戴罪團長”的荒誕轉變。
戴罪立功?黃河邊?敵后?一群“垃圾”?
張伯鈞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最后那句“活下來就是功勞”的低沉話語,還有那毫不拖泥帶水、仿佛甩掉燙手山芋般的決絕背影……無數信息碎片在他被疼痛和失血折磨得近乎麻木的大腦中瘋狂沖撞、旋轉。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腳邊那兩把黃銅鑰匙上。它們靜靜地躺在塵土里,反射著廟內幾處微弱火光,散發著冰冷而誘惑的光芒。
自由?還是另一副更沉重、更血腥的枷鎖?
他緩緩地蹲下身,這個簡單的動作牽動了左肩的傷口,劇痛讓他悶哼一聲,眼前一陣發黑,額頭瞬間布滿冷汗。他伸出那只沾滿自己鮮血和污泥的右手,手指因為失血和寒冷而微微顫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凝固的遲疑,握住了那兩把冰冷的鑰匙。
金屬的寒意瞬間穿透皮膚,直抵骨髓。
他握著鑰匙,沒有立刻去開鎖,只是維持著這個半蹲的姿勢,仿佛一尊凝固在塵土與血色中的石像。破敗的河神廟里,渾濁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幾十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還有他自己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聲,在死寂中清晰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