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工廠的門檻
- 留守的月光
- 藍雪滟
- 2723字
- 2025-06-27 11:55:29
服裝廠招工處的鐵皮棚子前,秀蘭數了數排隊的人頭。二十七個,有扎馬尾的姑娘,也有剪短發的媳婦,都擠在八月的日頭下,像一排蔫了的茄子。
妍希在她背上扭動,發出不滿的哼唧。秀蘭反手拍了拍襁褓,手心觸到一片濕熱——尿布該換了。她往樹蔭下挪了挪,從包袱里摸出塊舊布,就著樹干給妍希換尿布。
“喲,還帶著孩子來找工?”前面穿紅裙子的姑娘轉過頭,嘴里的瓜子殼“噗”地吐在地上。
秀蘭沒接話,只是把換下來的尿布卷好塞進塑料袋。紅裙子撇撇嘴,又“咔吧”磕開顆瓜子:“永興廠規矩嚴著呢,去年有個女工帶孩子上流水線,直接扣了半月工資。”
隊伍緩慢前移。秀蘭數著步子,在心底盤算:聽說這里一個月三百二,要是能預支點工資,先給妍希買罐奶粉...
“下一個!”
鐵皮棚里坐著個戴眼鏡的中年女人,胸牌上寫著“人事科李。”她抬頭看見秀蘭背上的襁褓,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
“名字?”
“宋秀蘭。”
“年齡?”
“二十五。”
“有縫紉經驗嗎?”
秀蘭想起娘家那臺老蝴蝶牌縫紉機:“會踩縫紉機,能給衣服鎖邊...”
李科長打斷她:“廠里規定,不準帶小孩上班。”鋼筆尖在表格上點了點,留下一團藍墨漬。
秀蘭的手指絞緊了包袱帶:“我能安排好孩子,保證不耽誤干活。”
“怎么安排?”李科長摘下眼鏡擦了擦,“流水線一開就是十小時,你當是過家家?”
后面排隊的人開始竊竊私語。妍希突然哭起來,小臉漲得通紅。秀蘭急忙解開背帶,把孩子抱到胸前輕輕搖晃。
李科長的表情松動了一瞬:“要不...把孩子送回鄉下去?”
秀蘭搖頭搖得太急,差點撞到鐵皮墻。背上的汗已經浸透了的確良襯衫,黏膩膩地貼在傷疤上。
“試用期一個月二百八。”李科長突然說,“中午休息一小時,下午四點有十分鐘上廁所時間。”她推過來一張表格,“能接受就簽字。”
鋼筆在秀蘭手里抖得厲害。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得找地方安置妍希,每兩小時跑去喂一次奶。但春生老鄉說的沒錯,這是縣城唯一招女工的廠子。
“我簽。”秀蘭在紙上落下歪歪扭扭的名字,像爬行的螞蟻。
李科長收走表格:“明天六點報到,遲到一次扣五塊。”她看了眼妍希,“孩子...別放廠門口,保衛科要攆的。”
走出鐵皮棚,秀蘭在廠區轉了三圈。最后在廠房后門找到棵老槐樹,樹下有塊平整的青石板。她摸出條舊床單鋪上,把妍希放上去,又用包袱布搭了個簡易涼棚。
“乖啊,”秀蘭輕輕點著女兒的鼻尖,“媽媽就在那扇門后面。”
第一天上工像場噩夢。裁剪車間的電剪刀嗡嗡響個不停,秀蘭被分在鎖邊組,負責把裁好的布片邊緣鎖上線。不到兩小時,手指就被尼龍線勒出深紅的印子。
“新來的!”組長是個顴骨很高的女人,嗓門比電剪刀還響,“你當是繡花呢?快點!”
秀蘭加快速度,針腳立刻歪歪扭扭像蚯蚓爬。高顴骨組長走過來,“嗤”地扯開線頭:“返工!耽誤整組進度扣你工資!”
十點鐘,秀蘭借口上廁所溜出來。妍希在青石板上哭得嗓子都啞了,小臉糊滿眼淚鼻涕。秀蘭抱起孩子喂奶時,發現石板被曬得發燙,妍希后背起了片紅疹。
“明天帶條毯子來...”秀蘭用口水擦了擦紅疹,眼淚砸在孩子額頭上。
中午休息時,女工們三三兩兩蹲在食堂外吃飯。秀蘭躲在槐樹下啃冷饅頭,妍希趴在她肩頭打嗝。忽然有人遞來碗米湯。
“給孩子喝吧。”是個圓臉孕婦,工牌上寫著“質檢科張”,“我五個月了,食堂多給的。”
米湯熬出了米油,香得妍希直咂嘴。小張摸了摸孩子發紅的后背:“你這樣不行,孩子會中暑的。”
秀蘭的饅頭渣卡在喉嚨里,咳得滿臉通紅。
“城中村有個劉老師,”小張壓低聲音,“退休后在家辦托兒所,一個月六十。”她看了眼秀蘭洗得發白的衣領,“就是...有點貴。”
下午的活更重了。秀蘭被調到熨燙組,蒸汽熨斗噴出的熱浪撲在臉上,像挨了一記耳光。她想著那六十塊錢,一走神,熨斗“嗤”地燙壞了一件襯衫下擺。
“扣錢!”高顴骨組長的聲音刺破車間的嘈雜,“從工資里扣!”
下班鈴響時,秀蘭的腿腫得像灌了鉛。她拖著步子走到槐樹下,發現妍希嗓子已經哭啞了,只會小貓似的抽噎。尿布濕透了,連包袱布都浸得能擰出水來。
回出租屋的路上,秀蘭拐去了城中村。劉老師家院子外掛著塊木牌:“育苗托兒所。”透過鐵柵欄,她看見三個老太太帶著十幾個孩子在葡萄架下乘涼。有個和小張差不多大的孕婦正在交錢,嶄新的百元大鈔在陽光下紅得刺眼。
秀蘭數了數兜里的錢——三十五塊是房租,剩下的只夠買十袋最便宜的奶粉。她轉身走得太急,差點撞上電線桿。
春生已經回來了,正在煤爐上煮掛面。看見秀蘭抱著孩子進門,他忙接過妍希:“咋樣?”
“成了。”秀蘭癱坐在床上,把腳泡進涼水里,“一個月三百二。”
春生眼睛亮起來:“比工地強!我一天才八塊...”他突然注意到秀蘭紅腫的手指,“手咋了?”
秀蘭縮回手:“熨斗燙的,沒事。”她猶豫了一下,“就是...廠里不讓帶孩子。”
春生愣在原地,妍希在他懷里吐了個泡泡。
“我想了個法子,”秀蘭語速很快,“廠房后頭有棵槐樹,我明天帶條毯子去...”
“不行!”春生聲音大得嚇了妍希一跳,“八月份太陽毒得很!”
兩人沉默地吃著掛面,誰也沒提劉老師。夜里,秀蘭被妍希的哭聲驚醒,發現春生不在床上。窗外月光下,春生正蹲在院子里糊紙盒——那是街道發的家庭副業,糊一個能掙兩分錢。
第二天清晨,秀蘭在包袱里發現了條新毯子。淡藍色底子上印著小白兔,摸上去軟乎乎的。春生已經去上工了,煤爐上煨著小米粥,旁邊放著張字條:“跟工頭說了,中午能回來一趟看孩子。”
秀蘭把字條貼在心口,眼淚洇濕了工整的鉛筆字。她想起李科長說的話:“把孩子送回鄉下去。”可鄉下的婆婆會怎么對待這個“賠錢貨”呢?
槐樹下的第二天比第一天更難熬。妍希似乎知道媽媽要走,哭得撕心裂肺。秀蘭狠心跑進車間時,舌尖都咬出了血。
中午春生果然來了,穿著沾滿水泥灰的工作服,安全帽都沒摘。秀蘭從車間窗戶看見他抱著妍希在樹蔭下踱步,時不時笨拙地晃晃胳膊,逗得孩子咯咯笑。
下午三點,高顴骨組長突然宣布加班。秀蘭急得眼前發黑——妍希的奶粉還在她包里。
“組長,我孩子還在外面...”
“誰沒孩子?”高顴骨冷笑,“愛干干,不干滾!”
秀蘭沖出廠門時,夕陽已經把青石板烤得發燙。妍希哭得沒了力氣,小臉埋在春生肩頭一抽一抽。地上扔著半瓶已經餿了的米湯,幾只螞蟻正圍著瓶口打轉。
“我托老張打聽了,”春生聲音啞得厲害,“工地后面要搭新腳手架,晚上六點到九點,一天多掙四塊。”
秀蘭想說不,卻看見春生從兜里掏出張皺巴巴的傳單:縣勞動局舉辦腳手架搭建培訓班,結業保送大工地,日薪十二元。
“我報名了,”春生用結痂的手指摸了摸妍希的臉,“等拿了證,咱就夠錢送妍希去托兒所了。”
回出租屋的路上,春生抱著孩子走在前面,背影被夕陽拉得很長。秀蘭想起結婚時算命先生說的話:“這兩口子是苦命鴛鴦,得一起撲騰才能活。”
她快走兩步追上丈夫,把妍希接過來。孩子已經睡著了,睫毛上還掛著淚珠,但嘴角彎彎的,像是在做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