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皮卡|1959 THE TRUCK(1)
- 哈萊姆風云
- (美)科爾森·懷特黑德
- 11033字
- 2025-07-02 14:48:53
六月初一個炎熱的夜里,雷·卡尼的表弟弗雷迪帶他去偷東西。那天他也像平時一樣東奔西跑——先去上城,又進下城,[1]在城市里彎彎繞繞、來回穿梭,就像他嗡嗡作響的皮卡引擎一樣連軸轉。第一站是無線電街,卡尼在那兒卸下最后三臺收音機,其中兩臺是RCA牌,一臺是米羅華牌的,然后取走先前留在那里修的電視。他放棄再做收音機的業務了,因為這一年半以來,不管他把價格壓得多低,哪怕去求別人買,都沒能賣出去一臺。現在這些收音機占著地下室,而他需要騰出些地方來放下周從阿金特運來的新躺椅,還有那天下午他可能從一個過世老太太的公寓里運回來的隨便什么東西。三年前,這些收音機還是搶手貨;而如今,它們被皮條固定在皮卡的貨廂里,毯子遮住了它們光亮的紅木機箱。皮卡在西城公路凹凸不平的車轍道上顛簸前行。
那天早上的《論壇報》又刊出一篇文章,說市政當局準備拆除西城公路的高架路段。這條路狹窄不說,還到處是鵝卵石,打從開建就是個豆腐渣工程。天氣好的時候,來往的車子你挨我擠,整條路水泄不通,刺耳的喇叭聲和咒罵聲此起彼伏。一到雨天,坑坑洼洼的地方就化作暗藏危險的惡潭,隨時可能泥水四濺。上個禮拜,一名顧客晃晃悠悠地走進店里,頭包扎得像個木乃伊——他走在那該死的高架橋下時,被掉下來的一段欄桿砸到了腦袋。他說他要打官司。卡尼說:“反正是你占理。”開到第23街附近時,皮卡的輪子磕到了路面的一個大坑,卡尼想這一震怕不是連一臺RCA收音機都能從貨廂給甩進哈得孫河里了。在安全無虞地開出杜安街后,他才舒了一口氣。
卡尼要去無線電街找的人在考特蘭中段最繁華的地方,這里離格林威治村不遠。他在能修各種款式收音機的“塞繆爾的神奇無線電”維修店外找了個空位停車,然后去看阿羅諾維茨的店是不是開著。去年有兩次,他一路來到市中心,卻發現阿羅諾維茨的店大中午的關著門。
幾年前,走過這條街上鱗次櫛比的店面就像轉動收音機的旋鈕一樣——這家店的大喇叭揚聲器朝街道大聲播著爵士樂,下一家店放的是德國交響樂,再之后是拉格泰姆音樂[2],如此種種。店家有“S&S電子”“蘭迪的一流產品”“收音機之王施坦威”。現在,為了最大程度吸引年輕人,店家更常播搖滾樂,而擠滿櫥窗的大多是電視機:杜蒙和摩托羅拉的最新款,還有別的牌子的電視。金色硬木外殼的電視柜,新潮美觀的便攜天線,還有把顯像管、調諧器和唱機都放進同一個柜子的三合一高保真組合音響,這設計真精巧。不變的是卡尼蜿蜒的行走路線,所經之處盡是大量的真空管、音頻變壓器和冷凝器,這些東西吸引著來自三州各地的工匠。這里有各種零件,不論品牌、不論型號,一應俱全,價格優廉。
地鐵第九大道高架線原來經過的地方有個通風井,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了。在卡尼還小的時候,他的父親曾經在做神秘的差事時帶他來過這里一兩次。卡尼仍然覺得他有時能從街上的音樂和人們討價還價的喧囂中隱約聽到火車的隆隆聲。
阿羅諾維茨弓著腰,俯在玻璃柜臺上擺弄著一個小玩意兒,他的眼窩里卡著放大鏡。“卡尼先生。”他咳著向卡尼打招呼。
沒有多少白人會管卡尼叫先生,反正市中心里沒有。卡尼第一次來這條街做生意時,白人職員都假裝沒看見他,只招待在他之后進店的業余無線電愛好者。他清了清嗓子,又向店員示意了一下,但仍然像個黑影似的被無視。卡尼在一家又一家商店忍受著例行公事般的羞辱,直到他沿著黑鐵臺階走進“阿羅諾維茨父子公司”。老板問道:“先生,需要幫忙嗎?”這句“需要幫忙嗎”只是普通的問候,而非話里有話式的詰問你在這里做什么。那時的雷·卡尼還是能察覺出這種細微差異的。
那是卡尼第一次和阿羅諾維茨說他要修收音機,他那陣子剛開始搞這項副業——九成新的二手家具。在他試著解釋收音機的毛病時,阿羅諾維茨打斷了他,徑自開始拆解收音機的外殼。自此之后卡尼就沒再多費口舌,他只消把要修的收音機擺在專家面前,交由他全權處理。阿羅諾維茨一般會一邊疲憊地嘆息和咕噥著,一邊用锃亮的工具敲敲打打,排查問題。他用診斷儀測試收音機的保險絲、電阻。陰暗的商店靠墻位置有幾個鋼制文件柜,阿羅諾維茨校準完電壓后會在文件柜中沒有標號的托盤里翻找些什么。如果某些關鍵的地方不對勁,他會在椅子上轉個身,急匆匆地跑進后面的工作間,發出更多的咕噥聲。他讓卡尼聯想到公園里一只丟了堅果后亂竄亂跳的松鼠。或許無線電街的其他松鼠能理解這種行為,但對于卡尼而言,這只是動物的瘋狂行為。
這時卡尼一般會到街上去買個火腿奶酪三明治,好讓阿羅諾維茨安靜地工作。
而阿羅諾維茨也總能找到適合的零件,修好收音機。然而,電視機卻讓這個老人很煩惱。他一般會讓卡尼隔日來取,或者等下周新顯像管或電子管到貨之后再來。他不愿意出門去請教對手而使自己蒙羞。這就是卡尼那天早上去找阿羅諾維茨的原因:上周他留下一臺二十一英寸的飛歌電視機。要是幸運的話,這個老人還會把他手頭的收音機收走。
卡尼把一臺大RCA收音機搬進店里,轉身要去拿下一個。“我叫那孩子幫你,”阿羅諾維茨說,“但我得扣他的工時。”
那個脾氣乖戾、臉上有麻子的男孩雅各布來自拉德洛街的一個貧民窟。據卡尼回憶,此前這個孩子起碼已經有一年多沒有在那里工作了。阿羅諾維茨店面招牌上的“父子公司”幾個字曾經令人向往——盡管阿羅諾維茨的妻子很久以前就搬回澤西和她姐姐住了,但夸口和虛張聲勢可是無線電街各店家的座右銘。諸如“城市之巔”“價值之屋”“不可擊敗”。幾十年前,電子產品的繁榮使這個社區成為移民實現野心的舞臺。你只需要掛上一塊招牌,開展宣傳,從柴米油鹽的瑣事中抽身出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你再開一家分號,把經營規模擴展到隔壁破產的店面。等到想退休了,你就可以把生意傳給孩子們,自己搬到長島新開發的郊區去養老。如果一切順利的話。
卡尼覺得阿羅諾維茨應該放棄“父子公司”這套東西,轉而追求些更時髦的東西:抗信號干擾的電視和收音機,以及噴氣機時代的電子產品。但那會使他們的角色發生對調,因為現在都是阿羅諾維茨在提供建議。一個商人對另一個商人,總體上都是“先把你自己治好吧,醫生”之類的泛泛之談。同樣,卡尼也并不需要這位老人在會計實務和商品存放方面的建議。他從紐約市立大學皇后學院獲得的商學學位掛在他的辦公室里,旁邊還擺著一張莉娜·霍恩[3]的簽名照片。
卡尼把三臺收音機都搬進來了。這條街上的人流已不復往日的熙來攘往。
“不用檢查了,它們沒壞。”當阿羅諾維茨展開他那一卷帶槽的綠氈工具包時,卡尼說道,“我只是覺得你或許想要它們。”
“它們沒毛病嗎?”就好像能用的東西對阿羅諾維茨來說是一個陌生的命題。
“我是來取電視的,不過也想看看你對這些收音機感不感興趣。”一般來說,修收音機的人怎么會需要收音機,但換個角度想,每個商人都有一門副業。卡尼知道阿羅諾維茨也是如此,“比如把它們拆了什么的?”
阿羅諾維茨垂下肩膀。“零件啊。卡尼先生,我確實沒有顧客,但我已經有不少零件了。”
“你有我啊,阿羅諾維茨。”
“對,卡尼先生。而且你是個很可靠的顧客。”他向卡尼的妻子和女兒致以問候。又要生了?恭喜恭喜。他的大拇指抵著黑色吊褲帶往下滑,一邊思忖著。灰塵在光線的映照下紛紛揚揚。“我認識一個住在卡姆登的人,”阿羅諾維茨說,“他是專門搞這個的。也喜歡RCA收音機。或許他會對這些東西感興趣。你先放這兒吧,等你下次來的時候就知道了。”然后是米羅華收音機。胡桃木箱體,搭配十八英寸低音喇叭和科拉洛牌轉換器,這也是三年前的搶手貨,“把那個也留下吧,看看怎么樣。”
阿羅諾維茨一直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臉頰、耳垂和眼皮都耷拉著,連他那可憐的姿勢也是一樣。就像是他在彎腰修理時,身體逐漸被那些機器吸了進去。隨著他對現實的妥協,那股將他身體向下拽的力近來也增強了。商品已經變了,顧客也換了一撥人,他的抱負也不像當初吹噓的那么盛大。好在他還有一些消遣,能讓自己在這暮年的日子里忙個不停。
“我修好你的電視了。”阿羅諾維茨說。他咳嗽時用一條褪色的黃手帕捂著嘴。卡尼跟著他走到了后面。
商店的名字——櫥窗上的金色大字——是一碼事,破舊的前廳是另一碼事,而這個房間則傳達了第三種、完全是精神層面上的東西。不同于前面,這里的氣氛陰暗而又令人肅然起敬,無線電街的吵鬧聲在這里歸于平靜。金屬架子上亂七八糟地堆著拆解的接收器、大小不一的顯像管和一堆堆機器。聚光燈照著房間中央的木質工作臺,布滿刻痕的桌子上有一塊空位,就像在等待下一個待修的機器,桌子周圍整齊地排列著工具和四四方方的測量儀器。半個世紀前,這個房間里的大部分東西都還不存在,它們還只是發明家腦海里尚未成形的構想——但突然之間就出現了這樣的房間,人們在這里保存著這些東西的秘密。
直到下一個發明的出現。
那里的一張折疊式行軍床曾經是那個男孩的書桌,上面鋪著一條卷成S形的格子毛毯。他是在那兒睡覺嗎?跟在阿羅諾維茨后面時,卡尼發現他的身材變得愈發消瘦。他本想問候一下他的健康情況,但話到嘴邊,還是沒說出口。
阿羅諾維茨在前門擺了一臺布滿灰塵的晶體管收音機,但在后面,各種物件移動得更加頻繁。卡尼的飛歌4242也在地板上。弗雷迪用一臺搖搖晃晃的手推車把它送到卡尼的店里,發誓說它“狀況絕佳”。有時卡尼覺得有必要向他的表弟撒謊,直到圓不下去;因為他對弗雷迪的愛是如此之深,哪怕最輕微的不信任都會讓卡尼感到羞愧。但當他插上電源打開電視時,他得到的回報卻是電視中間的一個白點和一陣暴躁的嗡嗡聲。他沒問弗雷迪是從哪兒弄來這臺電視機的。他從來都不問。當卡尼給電視標上正確的價格時,它也就移出了“九成新”的區域。
“在箱子里還沒開過封呢。”卡尼說道。
“啥?哦,這些東西。”
洗手間門口有四臺全波段的銀音電視,裝在金色木質的洛貝電視柜里。這些電視由西爾斯公司制造。卡尼的客戶從小就對這個品牌懷有敬畏之心,他們的父母只有通過商品目錄才能訂購到這些產品,因為南方城鎮的白人男性要么是不愿意賣給他們,要么是借機敲他們一筆。
“昨天有個男的送過來的,”阿羅諾維茨說,“他說這些電視是從卡車上掉下來的。”
“包裝箱看起來挺好的啊。”
“那應該是沒怎么摔到吧。”
電視的零售價是一百八十九美元,假設此外還有二十塊是白人商店加的哈萊姆稅;因為對黑人額外收費并不僅限于梅森—迪克森[4]以南的地區。卡尼說:“我或許能賣出去一臺。”按每臺一百五十美元的價格且允許客人分期付款的話,這些電視會自己長出雙腳,唱著國歌《星條旗》闊步走出店門的。
“我可以給你分兩期。那臺飛歌我會幫你修的,只是一條電線接觸不良而已。”
他們敲定了電視的買賣。在卡尼朝門外走時,阿羅諾維茨問道:“能幫我把你那幾臺收音機拿到后面去嗎?我喜歡把前廳保持得像模像樣的。”
回上城的時候卡尼選擇走第九大道,因為他不愿意帶著新電視走那條顛簸的高速路。留下三臺收音機,帶走三臺電視機,這對于他的一天來說還算個不錯的開始。他讓拉斯蒂幫忙把電視機搬到家具店里,然后開車去第141街那個過世老婦人的公寓。他在巧克福納咖啡廳吃了兩個熱狗,喝了一杯咖啡,這就是他的午餐。
* * *
百老匯大道3461號的電梯壞了。警示牌也在上面掛了有好一段時間。卡尼數了數到四樓一共有多少級臺階。如果他一會兒需要把買的東西拖到皮卡上的話,他想知道下來時要詛咒多少級臺階。二樓有人在燉豬蹄,三樓則有股臭襪子味。此情此景讓人有種白跑一趟的預感。
應門的是老太太的女兒魯比·布朗。公寓的地面有點不平整,她打開四樓G號房的門時,門底刮到了地板上。
“雷蒙德。”她說道。
但他想不起來她是誰。
“我們一起念的卡弗高中,我低你幾級。”
他點點頭,好像想起來似的。“希望你節哀順變。”
她向他道謝,低頭看了一會兒。“我來北邊處理母親的后事,蒂米·詹姆斯讓我給你打個電話,看看你會不會想要這里的家具。”
卡尼也不知道這個蒂米是誰。他剛拿到這輛皮卡時,會借給別人用,之后他開著它買二手家具。那時他認識所有人。而現在他已然從業多年,也早已名聲在外了。
魯比打開大廳的燈。他們走過廚房和大廳外的兩間臥室。墻壁破損不堪,到處是灰泥污跡——布朗夫婦在這里住了很長時間。看來是白跑一趟了。一般來說,當他接到一個賣家具的電話時,人們對他打算買的東西有種異想天開的認知。就好像他會把所有舊貨都買走一樣,比如說布面松弛、彈簧從里面打著旋兒戳出來的沙發,還有扶手早已被汗液包漿的躺椅。他又不是搞垃圾回收的。發現了好東西是很值得,但錯誤的線索浪費了他太多的時間。但凡拉斯蒂能有一點判斷力或品位,卡尼就可以派這個助手來做這件事,只可惜他沒有。他只會拿回去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不過卡尼錯估了這次到訪。明亮的前廳可以俯瞰百老匯大道,救護車的聲音都能傳進來。角落里的那套餐桌椅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物件,有些缺損和暗淡。地上褪色的橢圓形地毯顯示出屋主習慣的行走路線。但屋里的沙發和扶手椅仍是嶄新的樣子。現在大家都喜歡海伍德—韋克菲爾德家具香檳色的飾面。而且它們外面還包裹著透明的塑料保護套。
“我現在住在首都,”魯比說,“在醫院工作。我和母親嘮叨了好多年,讓她把那張沙發處理掉,太舊了。兩個月前我給她買了這些新家具。”
“首都?”他說道。他取下了塑料保護套。
“我喜歡那里。沒那么……你懂的?”她示意著樓下嘈亂的百老匯大道。
“當然。”他摸了摸綠色天鵝絨的內飾:全新品。“從哈羅德先生家買的?”既然她不是從他那兒買的,而且布盧姆斯坦百貨公司也不經營這個系列的沙發,那么她只有可能是從哈羅德先生家買的。
“對的。”
“保養得很好。”卡尼說道。
工作結束后,雷蒙德又看了看魯比。她穿著灰色裙子,身材很豐滿,但眼神中流露著疲態。她梳著意大利風格的鬈發,卡尼腦海中卻突然閃現出記憶中的場景——魯比·布朗像個四肢粗壯的少年,梳著兩條長長的印第安馬尾辮,身著淺藍色襯衫,白色的衣領是彼得·潘那種樣式。那時她和一群用功的女孩混在一起。她的父母是那種嚴厲的類型。
“啊對了,是卡弗高中。”他說。他在想黑茲爾·布朗是不是已經去世了。卡尼臉上,就像你參加自己父親或母親葬禮時的表情。過去的記憶突然浮現在腦海里,這件小事或那件大事,親身經歷的事情。盡管卡尼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但他沒有這樣的經歷,所以他有些好奇那是種什么感受。“希望你能節哀順變。”他又說了一遍。
“去年醫生告訴她,說她的心臟有點毛病。”
那時他高四,她高二。十一年前,也就是1948年,當時他正忙著處理事情。把自己打扮得精精干干。因為沒人愿意幫忙,所以他只好自己動手。學著做飯,學著在欠費通知送來的時候付賬,學著在房東來的時候東拉西扯。
總有一幫比他小的孩子任其差遣,他們是魯比的同學。和卡尼同齡的那些野孩子以前就認識他,不過他們都不去找他的麻煩,因為他們曾經是一起的玩伴。但奧利弗·漢迪和他的狐朋狗友們可都是街上的野蠻人。奧利弗·漢迪的兩顆門牙不知何時被打掉了,他從來不會輕易放過卡尼,總要沒事找事。
奧利弗和他的同伴取笑他衣服上的污漬,取笑他身上這件不合身的衣服。他們說他聞起來像垃圾車。那時的卡尼是什么樣子呢?骨瘦如柴、害羞靦腆,說句話都結結巴巴的。他的個子在高三時躥了六英寸,就好像他的身體知道要負起他作為成年人的責任一樣。卡尼在第127街的舊公寓里孑然一身,家里沒有父母走動給孩子帶來的安心感,煩惱也不會一覺醒來后就消失無蹤。早晨去上學時,他把那些空房間的門關上,然后堅強地面對即將發生的事情。但好在當奧利弗在糖果店外、在學校后面的樓梯間取笑他時,他已經自己摸索出了洗凈污漬的正確方式,以及如何給褲子折邊、在上學前好好洗個澡等生活技能。他嘲笑著那個振作起來之前,一副頹廢模樣的自己。
將這一切霸凌畫上句點的是一根鐵管猛砸到了奧利弗的臉。那根鐵管居然彎成了U形,就好像從水槽下面拿出來的那樣。當他們在阿姆斯特丹大道和第135街街角圍住他時,卡尼朝他們甩去了那根鐵管。他父親的聲音回響在耳邊:就要這樣對付膽敢欺負你的黑鬼。不過他在學校看到奧利弗的時候心里很不好受,他的頭腫了,只敢偷偷摸摸地溜著走。后來他知道他父親曾敲過奧利弗父親的竹杠,賣給他的大麻是次品,這解釋了奧利弗為什么會一直針對他。
那是他最后一次動手打架。在他看來,生活教會你不必按照別人教導的方式活下去。盡管你沒有辦法決定自己來自哪里,但更重要的是你決定去哪里。
魯比決定去一個新的城市,而卡尼選擇了從事家具行業。如果某個家庭看上去和他童年的記憶相反,那對他就很有吸引力。
他和魯比說了很多有關那所舊學校的事,還有他們討厭的老師的壞話。他們有時會產生共鳴。她長著一張漂亮的圓臉,當她笑起來時,他意識到華盛頓特區是個不錯的選擇。只要你想的話,總是可以找到離開哈萊姆的理由的。
“你父親以前在街角的車庫工作。”她說。
在主業沒什么賺頭的時候,他父親時不時會去“奇跡修車廠”打工。那里給的是時薪,而且工作很穩定。店主帕特·貝克在金盆洗手之前是他父親最好的朋友。但他的金盆洗手也只是相對而言,因為并非每一輛停在這里的車都是合法的。正如卡尼所說,那個修車廠就像個攪拌器,和他自己還有阿羅諾維茨的店一樣。東西像潮汐一樣進來又出去。
帕特從很久以前就欠卡尼父親一份人情,所以只要卡尼父親需要,帕特就會給他工作。“當然了。”卡尼應著魯比的話,等待她再說點什么。每當有人提到他父親時,后面通常會跟著一段不光彩故事。我看到兩個警察把他拖到芬尼安家門口或者他用垃圾桶的蓋子打這家伙。然后卡尼就得尋思該做出什么表情來。
但魯比沒有分享任何不光彩的軼事。“修車廠幾年前就倒閉了。”她說。他們就沙發和配套扶手椅談妥了一筆交易。
“那臺收音機怎么樣?”她問道。它在一個小書柜旁邊。過世的老婦人黑茲爾·布朗在收音機上的一個紅色花瓶里放了一束假花。
“我就不收那臺收音機了。”他說。他給了公寓管理員一點小費,讓他幫忙把沙發搬到皮卡上,他明天會派拉斯蒂回來拿扶手椅。對了,從一樓到四樓一共有六十四級臺階。
* * *
“卡尼家具店”在他接手之前就是一家家具店,在那之前亦是如此。撐到現在大約五年,卡尼已經超越了前兩任租客,拉里·厄爾利和蓋布·紐曼。拉里·厄爾利性格孤僻,不適合做零售生意;蓋布·紐曼在一個寂靜的深夜卷鋪蓋跑路了,留下一群憤怒的債權人、他的家人、兩個女朋友和一只短腿獵犬。迷信的人可能會認為這個地方是因為放置家具而受到了詛咒。這個店面看上去不怎么樣,但也許能讓一個人飛黃騰達。卡尼把前面租客失敗的計劃和夢想當作養料,用來幫助自己實現抱負,就像倒下的橡樹化為養分滋養著橡果一樣。
對于第125街而言,這個店面的租金很合理,地理位置也很好。
為了應付六月的炎熱,拉斯蒂有兩個大風扇。他有個討厭的習慣,總是把紐約市的天氣和他的家鄉佐治亞州的天氣做比較。在他的描述里,佐治亞州是一個降雨頻繁、酷熱難耐的地方。“這沒什么。”拉斯蒂在所有事情上都保持著一種小城鎮的時間觀念,完全沒有緊迫感。盡管他不是個天生的銷售員,但在這家店的兩年時間里,他培養出了一種接地氣的魅力,很招卡尼某些客戶的喜歡。承蒙萊諾克斯大道上查理發廊的手藝,拉斯蒂新拉直的頭發又紅又蓬松,這款新造型給了他充足的信心,幫他掙到了更多的傭金。
不管怎么樣,那個星期一家具店里一筆生意都沒有。“連個人影都沒有。”拉斯蒂一邊說著,他們一邊把黑茲爾·布朗的沙發搬到了“九成新”區域。卡尼覺得拉斯蒂憂郁的聲音很可愛。拉斯蒂對日常銷售的渴望就像一個農民在天空中搜尋雷雨云。
“太熱了,”卡尼說,“人們有更多的事情要考慮。”他們把海伍德—韋克菲爾德沙發和扶手椅擺到了最好的位置。家具店展廳里“九成新”部分的比例從去年的一成變成了現在的兩成——卡尼的計算精確到每一分每一厘。這些二手貨對愛討價還價的人、指著薪水度日的人,還有那些隨便進來逛逛的人有著獨特的吸引力。在卡尼注意到這一點后,店里的二手貨就慢慢地多了起來。卡尼家具店里的新貨都是一流產品,他是阿金特沙發和柯林斯—哈撒韋沙發的授權經銷商,但二手貨有持久的吸引力。當顧客面前的選項是倉庫發貨或者當下立刻帶走眼前的靠背躺椅時,這筆生意基本就十拿九穩了。卡尼謹慎的眼光意味著顧客能買到很好的家具,他對二手燈具、電子產品和地毯也同樣謹慎。
卡尼喜歡在開始營業之前在他的展廳走一走。那半小時的晨光透過店面的落地窗,灑在街對面的銀行上。他把一張沙發挪到不靠墻的位置,把一個待售的標識調正,再把廠家的宣傳冊擺得整整齊齊。他的黑皮鞋走在木地板上發出嗒嗒的聲音,走過地毯時,上面的長毛絨讓一切都安靜下來,直到他走過地毯,聲音再次響起。卡尼有一個關于鏡子的理論,他認為鏡子能夠把顧客的注意力反射到店里的不同區域,他在檢查中測試了這一理論。然后他打開家具店的大門,歡迎哈萊姆的客人。這一切都是他的,都是他那不太可能實現的王國的一部分,都是他用智慧和勤奮拼湊出來的成果。招牌上的名字讓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他的店,哪怕晚上燒壞的燈泡會讓“卡尼”兩個字看起來很孤單。
檢查完地下室,確認拉斯蒂把電視放在了他要求的地方之后,卡尼回到辦公室。他喜歡保持自己的職業形象,但穿夾克太熱了。于是他換上一件白色短袖襯衫,扣子間固定著一條鯊皮呢領帶。他在搬收音機的時候把領帶塞了進去,這樣就不會礙事了。
他在辦公桌上計算著當天的數字:算好幾年前置辦收音機的成本,算好買電視機和布朗夫人家具花的錢。如果天氣還是這么炎熱,顧客都不來的話,手頭的現金就不那么令人振奮了。
下午逐漸過去,但他還是平不掉收支簿,不管是今天還是什么時候,他的收支簿永遠都平不了。他反復檢查誰沒有按時付分期的款項。有太多人沒有按時付款。他考慮這件事已經有一陣子了,想要不再提供分期付款的購買選項。毫無疑問,他的顧客肯定喜歡分期付款,但他再也承受不了現金流吃緊帶來的壓力。派人去催收使他疲憊不堪。這樣弄得他好像是某個往外派遣打手的犯罪頭目一樣。他的父親也做過類似工作,在他猛敲某家前門的同時,公寓走廊里的每個人都想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還有時不時的后續威脅……卡尼停下思緒。他手里也有一幫賴債不還的人,在續約和給他們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這類問題上,他表現得相當寬厚仁慈。但他現在有點施展不開了。好在伊麗莎白會安慰他,不讓他感到難過。
就快到打烊的時間了。在卡尼的意識里,這時候的他應該已經在回家的路上,而且離家只有一個街區的距離了。但拉斯蒂向顧客介紹的那句“這是我們最暢銷的產品之一”把他拉回了現實。他透過書桌上方的窗戶看到了這天的第一對顧客。那是一對年輕的夫婦。懷孕的妻子和丈夫一邊聽著拉斯蒂的嘮叨,一邊認真地點頭。即便他們可能連拉斯蒂在說些什么都不知道。妻子坐在新的柯林斯—哈撒韋沙發上,給自己扇風。她很快就要生了。看起來她甚至有可能直接在店里沙發的防污坐墊上把孩子生下來。
“需要給您倒杯水嗎?”卡尼問道,“我叫雷·卡尼,是這家店的老板。”
“好的,麻煩了。”
“拉斯蒂,你能給這位女士倒杯水嗎?”他把領帶從襯衫紐扣間解了下來。
他面前的是威廉姆斯夫婦,他們剛搬到萊諾克斯大道的新家。
“威廉姆斯太太,如果你感覺現在坐的沙發很熟悉,那是因為它上個月出現在了《唐娜·里德秀》[5]中。記得醫生辦公室的那場戲嗎?它真的很受歡迎。”卡尼如數家珍地列出梅洛迪系列的特點。太空時代的輪廓,經科學測試的舒適度。拉斯蒂拿給威廉姆斯太太一杯水——他不緊不慢,為了讓卡尼順利過渡到賣沙發的階段。她喝著杯里的水,歪著頭,仔細聽著卡尼的話,或者是她子宮里那個生物的動靜。
“說實話,”丈夫說,“天氣太熱了,先生,簡需要坐一會兒。”
“那這張沙發再適合不過了——這就是它們的用途。如果可以的話,我能請教您是從事什么行業的嗎,威廉姆斯先生?”
他在麥迪遜大道上的一所小學教二年級的數學。卡尼撒了個謊,說自己的數學一直都不怎么樣。威廉姆斯開始談論如何讓孩子們盡早對數學感興趣,這樣他們就不會被嚇倒。死記硬背,就像一些新教材里寫的一樣。不過每個人的情況都不一樣。
威廉姆斯夫人的預產期是兩周后。會是個六月的嬰兒。卡尼試圖提出一些關于六月出生的孩子都很好養活的話題,但沒能成功。“我和我愛人,我們將在九月迎來我們的第二胎。”他說。這句話是真的。他從皮夾里抽出梅的照片,“這是她過生日時穿禮服的樣子。”
“實話實說,”威廉姆斯說,“我們要過段時間才買得起新沙發。”
“那也無妨。我帶你四處看看。”喝完一杯水后不假裝感興趣是不禮貌的。
當一群人停在一個地方,氣氛尷尬到只能聽得到眾人的呼吸聲時,就很難進行一次像樣的展廳之旅。這個丈夫在靠近展品后立刻畏縮了,仿佛一靠近就要從他的口袋里掏出錢來似的。卡尼記得那些日子,所有的東西都太昂貴,而對他們而言那些卻都是必需品。那時只有他和伊麗莎白,兩人新婚不久,要在這個世界上闖出屬于他們自己的路。他當時剛盤下這家家具店,連油漆都是新涂的;除了她,沒人認為他會成功。當她在一天結束時扶著他,告訴他說他可以做到的時候,卡尼對她給予自己的這些陌生玩意兒感到很困惑。他不知道該把伊麗莎白對他的支持定義成善良還是信任。
“模塊化的設置會讓你房間的每個角落都變得宜居。”卡尼說。他推銷著阿金斯新家具套組的優點,他也真的相信這些東西——新的馬鞍形外形和錐形的沙發腿使它看起來像飄浮在空中一樣,看——與此同時他的思維也跟著飄到了其他地方。這些孩子和他們付出的努力。據他了解,演員每天晚上都是這樣的,他們之中最優秀的人一邊說臺詞,一邊在腦海里回想著昨晚的爭論,或者在看到第五排的男人時突然想起到期未付的賬單;那個男人和銀行職員長得就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說不定就是他呢。你要每晚都來才能發現演出中的錯誤。或者加入他們,一邊忍受著自己的分心一邊又回到現實。他想,在這個城市里獨自闖蕩,白手起家是很困難的——
“讓我看看這個吧,”威廉姆斯夫人說,“我只是想體驗一下這是種什么感覺。”
她突然站了起來。他們三個人站在阿金特沙發面前,青綠色的靠墊就像熱天里誘人的涼水。
她一直在聽著,啜飲著。威廉姆斯夫人脫下鞋子,橫躺在彎曲的左扶手上。她閉上眼睛,嘆了口氣。
他們以比平時更少的定金做了一筆交易,而且卡尼給了他們一個慷慨的分期付款方案。整件事都很荒唐。簽完合同后,卡尼鎖上了門,以防止自己再次判斷失誤。阿金特的都市系列是一項很可靠的投資,憑借其化學處理過的環形波紋坐墊和氣墊核心,在一項產品盲測中奪魁。有八成的受訪者都認為它是最舒適的沙發。而且它能用很長時間,幾個孩子都大了,它還在那里。他很高興自己沒有告訴拉斯蒂和伊麗莎白想要取消分期付款的想法。
拉斯蒂下班之后家具店里就剩卡尼一個人了。這一天以他支出了那么多錢而結束。他不知道能從哪里弄來租金,但好在現在還是月初。你永遠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電視很精致,威廉姆斯夫婦是一對很好的小夫妻。幫他們一把挺好的,只可惜在卡尼年輕的時候沒人幫過他。“我也許是個破產的人,但我可不是個惡棍。”他自言自語道。每逢有這種感覺的時候,他總是這樣自言自語。現在他很疲憊,雖然有點絕望,但也很豁達。卡尼關掉了家具店的燈。
注釋
[1]紐約曼哈頓島為長條形,從北到南大致可分為上城、中城、下城三個區域,上城大約在中央公園以北、以哈萊姆為核心一帶,下城則是傳統的市中心,是繁華的金融商務區。——中譯注,下同。
[2]吸收了歐洲古典音樂與非洲音樂的切分節奏演變而成的音樂形式,最初流行于十九世紀末的美國南方黑人社交圈。
[3]莉娜·霍恩(Lena Horne,1917—2010),美國歌手、女演員和舞蹈演員。十六歲開始在哈萊姆夜總會登臺,后成為好萊塢第一代黑人女星。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成為美國民權運動的代表人物之一,支持廢除種族隔離制度。
[4]美國賓夕法尼亞州與馬里蘭州、特拉華州之間的分界線,南北戰爭期間是自由州與蓄奴州的界線。
[5]美國情景喜劇,于1958年開播,主要表現中產階級家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