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 打油詩里的文學批評
- 述而批評叢書·第二輯:當代小說詩論
- 謝尚發
- 4247字
- 2025-07-02 14:48:57
韋勒克和沃倫在《文學理論》一書中,首先挑明了文學和文學研究的區別,他們說:“文學是創造性的,是一門藝術;而文學研究,如果稱之為科學不太確切的話,也應該說是一門知識或學問。”[1]在他們的論述脈絡中,“文學研究”又可以被細化為文學理論、文學批評和文學史,其中文學批評是“研究具體的文學藝術作品”。這種觀念一直影響著中國當代的批評實踐,使得甄別優劣、鑒賞文本、透析作品、解讀思想等成為文學批評固定的“功能”,甚至要求它“重建歷史”和勘探“作家的創作意圖”,結果就造成了文學批評對文學作品亦步亦趨,敲邊鼓、站臺子。斯坦納曾毫不客氣地說:“當批評家回望,他看見的是太監的身影。如果能當作家,誰會做批評家?……如果能賦詩傳唱,如果能從自己有限人生中取材并鑄就不朽小說,創造永恒形象,誰會選擇作文學批評?……批評家過的是二手生活。他要依靠他人寫作。他要別人來提供詩歌、小說、戲劇。沒有他人智慧的恩典,批評無法存在。盡管憑借風格之力,批評也可能成為文學,但往往情況不多,除非是作家為自己的作品作評論或為自己的詩學辯護……使語言保持生命力的,不是批評。這些都是簡單的道理(在破曉時分,誠實的批評家會如此對自己說)。但是,我們有忘記這些道理之虞,因為當下尤其強調批評的力量和自立的威望。批評刊物上充斥著評論和詮釋文章。……批評家憑能力成為人物,他的勸導和爭議發揮了公共作用。批評家互相吹捧。聰明的年輕人不再視批評為挫敗,不再視批評為與自己有限才華的灰沙逐漸憂郁地妥協;他們認為批評是聲名顯赫的志業。這不僅好笑,結果也有害。”[2]次等地位、被閹割的文化行為、互相吹捧的事業等,盡管這些話語帶著嘲諷、挖苦、譏笑,但他所提出的問題卻絲毫沒有降低文學批評的地位和價值,只是充滿了期待和渴求。在此類言語中,“憑借風格之力,批評也可能成為文學”的判斷,無意間流露出文學批評對文學創作的掙脫,讓自己擁有獨立品格,也實證著文學批評可以有著別樣的追求。
何為文學批評,以及它和文學創作的具體差異與類同,顯然是一個眾說紛紜、自說自話的問題,一直未曾停歇。李健吾、艾略特、本雅明等都有論述,且頗有見地。我也曾在一篇名為《批評的自我批評》中直言道:“真正的文學批評,還應該是詩人批評家所從事的那一類批評——它將作家作品作為交談的對象,從而引申、處理自己最為關心的問題,作為一種精神的交流,一種自我反省的方式,獲得智慧教益、德性養成。文學批評要肩負起它被賦予的任務,就首先要潔身自好,以同時代人的角色,做著不合時宜的思考,從傳統中汲取養分,來匡正時代的文學發展。”[3]正是基于此,文學批評嘗試以不同的方式來切入文學作品,并力爭在形式探索、主題選擇、獨立品格建立等上,來實現對自我形象的重塑。
一般來說,文學批評的形式豐富多樣。1980年代以來,沉迷于西方文學和哲學理論,文學批評日益變得學理化、理論化,逐漸發展成現在所謂的“學院式批評”或“學報體文章”。一本正經、引經據典、頭頭是道,大約是這類批評一目了然的特色。時人常被這種“文體”所嚇倒,以為高深莫測、深入文本肌理。不管是單個作品的評論,還是一個時期創作的總結,甚至是一種文學思潮的歸納,都帶著西方文學或哲學理論的強勁勢頭,幾個哲學家的名諱經常出現,舉凡胡塞爾、海德格爾、福柯、德里達、巴赫金、羅蘭·巴特、利奧塔、德勒茲等[4],是常被征引的對象,可謂緊跟時代的發展。一個時期內,學人們開口閉口離不開這些理論家。十分驚奇的是,他們的理論竟然無一例外地都能“被征引”來剖析當代文學的作品。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學院式批評逐漸顯示出疲態來。大約在進入新世紀之后,一種新的、更為隨意也更為灑脫的批評方式慢慢升溫,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走出理論的羈絆,以性靈的文字筆墨抒寫一己的文學感覺,貼切又到位地品味文學作品。這一股潮流且可稱為“隨筆體批評”,其實是承繼著李健吾、沈從文、茅盾等人而來的。將學理化沉思融入優美的書寫中,文學批評不再顯得僵硬、冰冷而刻板,變得活潑、清新且韻味十足,足可媲美文學作品。尤其是隨著1980一代的成長,這種批評方式越發顯著起來。當然,它也從未消失在學院式批評的潮流中。
如果再進行一次看似不必要的命名,那么可以說,學院式批評是西方批評的某種延續和提純,是從哲學家們解剖文學作品中衍生的純粹文學批評,可以被稱為“西方式批評”。隨筆體批評主要繼承自現代文學傳統,盡管它內里包含著古代文學的“詩文評”的核心要素,但不妨稱為“現代式批評”。不管是哪種方式,最重要的不是外在形式的更迭與替換,而是對文學本身一針見血的洞見。就這一點而言,古代文學中“詩文評”中的“詩論式批評”,就可以稱為“古代式批評”,它的代表作有杜甫《戲為六絕句》、元稹《酬孝甫見贈十首》、戴復古《論詩十絕》、元好問《論詩三十首》、王士禎《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趙翼《論詩五絕》等,是古代文學研究者所常考究的作品。“以詩論文”傳統,中外皆有,但能綿延不絕、精品不斷,大約也只有中國了,尤其是此后艾青等人克承其緒,使之薪火永傳。詩論式批評至當代文學,就一點點地式微了,且不說以詩論文,即便是以詩論詩也很少見。如果從大的方面來看,古人的詩文評迥然有別于論文體批評——“‘詩文評’重在‘品評’、‘品說’、‘賞鑒’、‘賞析’、‘玩味’、‘玩索’,其‘感性’特色更濃厚些;‘文學批評’重在‘評論’、‘評價’、‘評說’、‘評析’、‘裁判’,其‘理性’特色更濃一些。而在這表面差異背后,更有中西不同民族在哲學思想、思維方式等文化本性上的區別為其根由。”[5]詩文評就這一面看去,戒除了批評的高高在上、盛氣凌人,更多的是貼著文本前進,把自我生命體驗融入其中,以性靈文字書寫靈性感悟,是平等的對話和交談,而非一方對另一方的鑒別、評價。僅從這一點上來說,詩論的方式不但更新了文學批評的寫作形式,也同時強調一種新批評觀念的傳達。因此,也有論者強調詩文評的特色,指出“一是它不拘文體,即沒有一種壟斷性的專屬文體來限定‘詩文評’的統一面貌。‘詩文評’在文體方面的開放性最直接的表現就是它總是直接借用別類文體樣式”,“二是,‘詩文評’本身就是文學創作。或者,我們可以這樣簡單地認為:從‘詩文’到‘評’,是從一種文學到另一種文學。”[6]
“以詩論文”的方式,尤其是以“詩”的簡潔、凝練方式,十分強調以最少的字數來傳達最為豐富的內容。但矛盾的是,“文”之為“文”的豐富性,常撐破了一首詩的限量,朝著更為廣闊的社會人生、歷史文化而開掘,三言兩語無法承擔起品味的復雜性。于是,擇取其一而不及其余,就成了一種有效的策略,讓“文”中最亮眼的部分閃耀發光,而掩蓋了其他雖具特色卻并未成為主角的要素、主題。因此,許多詩論幾乎都是以組詩的方式出現的。隨物賦形,便是當下對詩論的一種要求,尤其是當用“打油詩”的方式來對“小說”進行言說的時候,這種問題愈發突出。為了調和這種矛盾,“詩論”變成了“詩”與“論”,這種便宜的形式既將詩文評的傳統帶入其中,也把學院派的作風包含,不能說是一舉兩得,因為它們隨時有沖突的危險和不可調和的矛盾張力——詩歌創作本身,要求韻律、平仄、節奏等,需要嚴格地按照絕句、律詩等近體詩的格式來創作;文學批評本身又時刻有著表達自我的沖動,不但要評判文學本身,還要達成自我的文學性。內里包含著的創作與批評,就意味著兩種不可調和的力量。當然,恰是兩種力量的看上去的不可調和才促成了詩論的合理性與合法性——追求一種新穎的、獨立的、文學的文學批評,讓文學批評不從屬于文學創作,而是本身就是一種文學創作。那么,盡管“詩”與“論”處在分離的狀態,但它本身的實踐強調的是,“詩”作為文學批評的方式,而“論”只是補充和說明,是旁敲側擊的敲邊鼓與闡釋、擴展。由此而來,詩論本身的分裂恰好意味著它們之間的某種難言的調和——互相說明、互相補充,各自作為對方的注腳。
“打油詩”云云,意味著這些批評文字是沾了詩的光,而它本身并未嚴格地按照近體詩的韻律、平仄等來以詩的方式寫詩。借用形式比寫詩在這里更為重要,是它實踐文學批評也是一種文學創作的理念的追求之一種。因此,詩論之名,實則是打油詩論,而打油詩和論的分離,更將這一不得已的狀況給公開化、明朗化了。但無論如何,嘗試著用“詩論”的方式來刷新文學批評的觀念、形式和文體,不失為一次有意義的冒險。
注釋
[1][美]勒內·韋勒克、奧斯汀·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頁。此書從1980年代被翻譯進來之后,一直是學界較為倚重的對象,對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產生著深刻的影響。相關言論可參閱程光煒:《韋勒克、沃倫的〈文學理論〉與中國現當代文學》,《文藝研究》,2009年第12期。
[2][美]喬治·斯坦納:《語言與沉默:論語言、文學與非人道》,李小均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9—10頁。
[3]謝尚發:《批評的自我批評》,《文學報》,2018年6月28日。該文是為“第六屆《文學報·新批評》優秀論文獎新人獎”而寫的類似于“創作談”、“創作理念”的文字。
[4]比較奇怪的是,傳統的哲學理論,以及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哲學與文學理論之外,征引較少,柏拉圖、霍布斯、康德、黑格爾等人,幾乎找不到蹤跡。這與時代的思想氛圍有關,20世紀西方學術的譯介和傳播,更為新鮮地刺激著學人們。
[5]杜書瀛:《論“詩文評”》,《文學遺產》,2011年第6期。文章主要在梳理詩文評的歷史傳統、典型特征以及內在所包含的民族文化要素等。
[6]王侃:《學院派、詩文評及批評文體》,《文藝爭鳴》,2018年第1期。該文是“文學批評與文體意識”專輯的一篇,其他文章為孟繁華的《文體意識與文學批評實踐》、賀紹俊的《文體與文風》、常智奇的《淺談“注釋、喻理式”的文學批評的體式》、趙勇的《作為“論筆”的文學批評——從阿多諾的“論筆體”說起》、敬文東的《文學批評漫議》、謝有順的《批評應說出個體的真理》、何言宏的《批評文體的偏至與再造》、何平的《自我奴役的文學批評能否“文體”?》、張莉的《越軌的筆致、獨立品質與“中國視野”——關于文學批評的隨想》、張定浩的《什么是批評,何謂文體》、方巖的《作為“札記”的文學批評——從“重讀”蘇珊·桑塔格談起》、王晴飛的《批評文體的內在形式》、何同彬的《直言、逃兵與批評的“異時代”性》、楊輝的《文學史觀、古典資源與批評的文體問題》、顏煉軍的《探驪求珠,攢雜成文——文學批評寫作浮想》、韓松剛的《文體意識與文學意義——關于當代文學批評的一點漫談》、李明彥的《重建文學批評的文體意識維度——“文學批評與文體意識”研討會綜述》等,共18篇,規模可謂宏大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