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能漠視他人的痛苦
書名: 述而批評叢書·第二輯:走向他人作者名: 胡桑本章字數(shù): 3320字更新時間: 2025-07-02 14:48:25
一個人,如何才能正確地生活,在這個世俗的世界上,在這個風起云涌的世界上——這是赫爾曼·布洛赫晚年始終在思考的倫理問題。他試圖用倫理超越審美——靜止、凝固、形式化的審美。生活在流動,在起伏,在變化,讓每一個人無可企及,疲于奔命,苦苦跋涉。維吉爾在臨終前承認自己是一個失敗者、一個無能者、一個只能通過懺悔理解生命倫理內(nèi)容的人。這是布洛赫在用力最深的小說《維吉爾之死》結(jié)尾的思考。
在晚年的歲月里,布洛赫扎入了群眾心理學的旋渦。成長于世紀末維也納的布洛赫,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時代的價值崩潰。在崩潰中,每一個人都成了似乎在探尋卻是渾渾噩噩、苦苦求索的“夢游人”,因為他們必須面對一個殘忍的真相:價值中心已經(jīng)瓦解了,正如葉芝在詩歌《基督再臨》中寫下的詩句:“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袁可嘉譯)到了晚年,布洛赫對作為審美的文學已沒有太多信心,寧愿寫作有關(guān)政治和哲學的隨筆,甚至試圖進行政治活動。他在1938年10月9日流亡到了美國,到了“二戰(zhàn)”后,他提出了一項“國際權(quán)利與義務(wù)法案”,甚至建議創(chuàng)立研究民主理論的“國際大學”。然而,他的提議石沉大海。
在這樣的處境里,他從1949年開始寫長篇小說《無罪者》。這部小說于次年發(fā)表。初讀之下,這部由詩歌和中短篇小說拼貼成的長篇小說顯得支離破碎、雜亂無章。的確,它的創(chuàng)作過程也是混沌、即興的。美國出版商魏斯曼打算出版布洛赫1917至1934年間的五篇小說《伴著微風起航》《條理的構(gòu)思》《惘然若失》《烏云飄過》。布洛赫卻在收到校樣后,突然新寫了六篇小說,試圖將這些小說組織成有一致性的整體——“詩的框架”[1],同時嵌入了《聲音 1913》《聲音 1923》《聲音 1933》三首長詩。這個結(jié)構(gòu)酷似他早年的長篇小說《夢游人》。在由三首長詩分隔出的三個部分之前,布洛赫又加了一篇《聲音的寓言》,增強了整部小說的統(tǒng)一性和隱喻性。
顯然,“聲音”成為籠罩《無罪者》的核心詞語。在《聲音的寓言》里,通過拉比的教誨,我們看到了聲音與沉默的雙重性,時間與無時間構(gòu)成雙重性,浸潤在圣主創(chuàng)造的萬物中。這個“寓言”奠定了這部小說深沉又嚴肅的語調(diào)。這是一部反抗價值崩潰后的“媚俗/刻奇”的小說。價值崩潰的時代必定是媚俗大行其道的時代。媚俗,便是用漂亮的懷疑論來裝點深刻的思考,粉飾“我們?nèi)绾翢o分量的鴻毛般來回飄蕩”[2]的生活。在三篇以“聲音”為題的詩歌開頭,布洛赫都追問了寫作的價值和倫理:“為什么你一定要創(chuàng)作?”
1913年的答案是:“為了再次遙望我的青春。”[3]
1923年的答案是:“為了報道我們所有的失職。”[4]
1933年的答案是:“離別的應(yīng)許之地,啊深層的預感!”[5]
對于寫作的價值和倫理的思考,一層層加深。對青春歲月的追憶,對我們的職責的反思,對家園、烏托邦、救贖的追尋,這一遞進秩序使布洛赫給自己的寫作套上一副沉重的枷鎖或負重的羽翼。他認為:“藝術(shù)品必須擁有示范性的內(nèi)容,必須獨一無二地展示整個事件的統(tǒng)一性和廣泛性……一件敘事性的藝術(shù)作品在結(jié)構(gòu)上也必須進行有意識的建構(gòu)和復調(diào)性處理。”[6]
通觀整部小說,“聲音”里的說教語調(diào)莊嚴而富于激情,卻顯得枯燥乏味,味同嚼蠟;穿插其中的十一篇小說的敘事語調(diào)細膩而富于耐心,如泉水一般汩汩涌出,湍急又豐盈。這兩者之間的落差、對立、跳躍,構(gòu)成了這部長篇小說的“審美”力量。
但晚年的布洛赫對“審美”絕望至極。正如小說名字所顯示的,他要借助從南非歸來的荷蘭鉆石商人安德魯?shù)墓适拢了肌白铩保⊿chuld)這一棘手的問題。因為罪的棘手,這部小說必須進行“復調(diào)性處理”。任何作品,無論多么明晰、完整和豐富,都不可能一勞永逸地解決生活的倫理追問。倫理,必須直面生活的無限可能和不斷的變遷,直面他者的意外和差異,思考每個人的責任。
小說開篇,安德魯還是安德魯,還是一個年輕人,在酒館偷聽鄰桌一對戀人情意綿綿、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對話。然而這一對似乎在進行道德冒險、在“錢”上糾纏的戀人,讓安德魯浮想聯(lián)翩,囈語不斷。也許,安德魯?shù)囊痪湓捯呀?jīng)奠定了布洛赫在這部小說里對于倫理的看法:“聲音的交織無可指摘地進行著,命運的交織會緊隨其后。”安德魯也不是例外。他被卷入了自己的時代,這個“愚蠢根深蒂固地在人類世界中傳承”的時代,與他人的命運纏繞在一起。
安德魯喜歡過沉思生活(vita contemplativa),他的名字是從A開始的,因此擁有從A到Z的所有名字,他可以是任何一個名字,甚至無名。于是他向著自己獨白:“從此請諸位稱呼我為A。”他仿佛成了人類的第一個——亞當(Adam),成了所有人,成了罪的見證者和承受者。當然,直到小說結(jié)尾,他才意識到自己必須成為罪的承受者。在這之前,他是一個用沉思裝點自己、麻木自己的媚俗者。他是一個尚未具有啟示價值的“圣安德魯十字”。在《伴著微風啟航》這篇中,他在咖啡館里偷聽鄰桌的一場對話,并注意到了大理石地面上的圣安德魯十字圖案。這場對話也許只是他自己的內(nèi)心戲——意識流。布洛赫與喬伊斯關(guān)系密切。他在1936年發(fā)表過隨筆《喬伊斯和當代》(James Joyce und die Gegenwart)。意識流手法在《維吉爾之死》里得到了絢爛的展示。在《無罪者》中,意識流手法依然或隱或現(xiàn),始終纏繞著小說敘事的推進,突出表現(xiàn)在作者、敘述者和主人公的聲音往往雜糅在一起,難以分清。意識流是內(nèi)心欲望的腳手架——欲望得以往上攀登并顯山露水。他是一個剛死了母親而在尋求母性安慰的人,他在死去的父親那里并沒有得到過深深的愛。
而最后一個人Z就是數(shù)學助理教師扎哈里亞斯。“所有的無限都是無與倫比、獨一無二的。由于扎哈里亞斯的愛情向著無限投射,它也想變得無與倫比、獨一無二。”[7]他身上充盈著情欲的火焰,他是一個讓情欲燃燒的宇宙,但他只是戲仿的情欲主體。他的情欲是媚俗的,屬于一個市儈的可笑的情欲。他是“一個沒有什么個性、沒有什么自我的人”[8]。而他要求戀人菲利皮內(nèi)的愛無與倫比、獨一無二,達到完美的高度。這就是愛情上的媚俗。因此他無法接受菲利皮內(nèi)低俗的一面。媚俗的人無法接受生活本身的落差、裂隙、不足和不能。他們要求一切人和事物變得完美,而事實上,他們自己卻是殘缺不全的,甚至是低俗的,無法統(tǒng)一自己的精神與肉體、理想與現(xiàn)實。他并不具備孕育崇高、優(yōu)雅精神的能力。他只是一個空想的媚俗者。他的生活中充滿了“裂隙的非此即彼”與“情欲上的不安”[9]。他甚至只愛菲利皮內(nèi)的肉體,對不斷升華情感的任務(wù)感到絕望。最終,他變成了一個性虐狂。
在構(gòu)成小說主體的第二部分里,安德魯成了A,來到墮落、麻木、價值崩潰的中心——W男爵的府邸。他在這里見證了女仆策琳的荒淫無度、濫施暴力。當然,他并非通過觀察、經(jīng)歷而認識到策琳的真實面目。恰恰是在對策琳的“聲音”的傾聽中,他知曉了一個可怕的世界——策琳親口向A講述了自己放蕩、混亂而邪惡的故事。
那么什么是罪呢?對策琳的故事,A無動于衷,他甚至冷漠地對待洗衣房女工梅莉塔自殺之事。沉思生活讓他在具體生活中變得毫無倫理感。直到“石客”的“聲音”介入,他才開始了倫理的思考。他終于意識到:“我們漠視他人的苦痛,漠視自己的命運,漠視人的自我,漠視人的靈魂。誰被第一個拖赴刑場也變得無關(guān)緊要。今天是你,明天就是我。”真正的倫理源于動情的反思,堅定地把自己帶入自己的時代,帶入罪的黑夜深處。A因此自殺了,以個人的柔弱之軀承擔起時代之罪。
“政治上的麻木不仁就是道德上的麻木不仁。”[10]在布洛赫看來,面對時代的錯誤,我們每一個人都難辭其咎,都不是“無罪者”。也許A的自殺并不能糾正時代的錯誤,但他拒絕成為享用著“麻木的幸福”[11]的人,拒絕“對人自身的漠視、對周圍人痛苦的漠視”[12]。A的沉思生活最終走向了從倫理深處生長出來的勇氣。這份勇氣讓我們每個人不得不去反思如何才能正確地活著,在一個巨大的時代,如何關(guān)切他人的痛苦、反思自己的處境。我們必須這么做,因為“我們的界限相互交融”,如果有危險,我們就“處于共同的危險中”,我們每一個人都不是孤島。
2022年11月14日
刊于《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23年第2期
注釋
[1][奧]赫爾曼·布洛赫:《無罪者》,李曉艷譯,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22,第321頁。
[2]同上,第8頁。
[3][奧]赫爾曼·布洛赫:《無罪者》,第7頁。
[4]同上,第45頁。
[5]同上,第257頁。
[6]同上,第30頁。
[7][奧]赫爾曼·布洛赫:《無罪者》,第38頁。
[8]同上,第31頁。
[9]同上,第33頁。
[10][奧]赫爾曼·布洛赫:《無罪者》,第323頁。
[11]同上,第50頁。
[12]同上,第2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