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情”的功課》:馬克洛爾:糾結而熾熱的“游牧人生”
- 述而批評叢書·第二輯:走向他人
- 胡桑
- 5681字
- 2025-07-02 14:48:25
從1986年開始,哥倫比亞詩人阿爾瓦羅·穆蒂斯開始將他在詩歌中創造的人物“瞭望員馬克洛爾”移植入小說,寫下第一部中篇小說《阿爾米蘭特之雪》。到1993年,他共完成七部星叢般的中篇小說,并將它們會集成長篇小說《馬克洛爾的奇遇與厄運》。正如大多數當代小說一樣,這部作品消解了故事和情節,拆毀了邏輯和線條。小說的語匯和句子海浪般突如其來,而人物則如暗礁般神秘莫測。這是一本迅疾的書,但需要慢下來閱讀。不過我們可以在書的任何一頁上沉靜下來,去細細體驗馬克洛爾的每一次奇遇和厄運。他是一個豐富了我們的世界的、不可復制的當代人,讓我們可以看清無足輕重的生命中那些蠢蠢欲動、晦暗不明的存在。
小說的主人公,瞭望員馬克洛爾,纏繞著“離經叛道的夢境維度和他糾結而熾熱的存在”[1]。他一直在漫游,穿越海洋和陸地,往來于港口,纏繞于女人。在文學史中,我們常常見到流浪的人、漫游的人,卻難得見到馬克洛爾這樣的人——他自稱是一個“屬于大海的人”。港口和女人,在他的生命中不斷出現和消失。對他來說,“港口意味的不過是露水情緣的借口或妓院里的斗毆”[2]。
托梅斯河上的小拉撒路在大地上流浪,經歷了無數屈辱和苦痛,直到過上富裕安定的生活,最終開始對過去的歲月諱莫如深——流浪并不是他渴望的生活。在盧梭筆下,圣普樂在行旅中享受風景,借以撫慰與朱莉之間的愛的不能。在歌德筆下,威廉·麥斯特去漫游,是為了去學習生活,成長為一個更完整的人,并不享受漫游本身。在波德萊爾的詩里,漫游者震驚于來往人群,在對擦肩而過的女人的驚鴻一瞥中,同時獲得了愛欲和虛無。20世紀不再是流浪者、漫游者的時代,而是漂泊者的世紀。在里爾克、卡夫卡、艾略特、穆齊爾、赫爾曼·布洛赫、羅伯特·瓦爾澤、佩索阿、普魯斯特、伍爾夫、喬伊斯的作品里,人類丟失了自己的道路,忘卻了或說抹除了目的地,因而漂泊于內心的和回憶的風景。在穆蒂斯的小說里,我們遭遇到了馬克洛爾,他渴望流浪,享受漫游,卻并不對人和風景感到震驚。他要同時在現實和內心空間里漂泊。他永遠在抵達不同的地方,遇見別樣的人。他激情地走向海洋和港口,卻不執著于目的,更不規劃未來。他過著“混亂的流浪生活”[3]。漂泊的生活是無序的,不再懷念家園,不再期待救贖。
雖然總是沉浸在對夢境、過去的回憶中,馬克洛爾卻是一個鐘情于現實世界的人。他鐘情于遭遇的人(尤其是女人),鐘情于經歷過的港口和大海。他在我們的世界上馬不停蹄地游牧,大海便是他的牧場。然而,他的牧場并非千篇一律,也非一馬平川,而是一個充滿混沌互滲透的褶皺的千高原——最重要的是,他失去了羊群。他期待“奇遇”,心系漂泊,在漂泊中耗費自己的生命——無目的地、無原則地耗費。他之所以選擇大海,是要在我們的世界上尋找一處沒有記憶和歷史負擔的牧場,讓生命中的每個瞬間成為遭遇的瞬間、恍惚的瞬間、放縱的瞬間。他是一個拒絕律法的人,一個例外的人。事實上,“瞭望員”并不是他的職業和身份,只是人們給他的外號。他是一個沒有歷史、沒有身份的漂泊者。他的生命由“無用和偏僻”[4]滋養著。他過著一種“無可救藥的游牧人生”[5]。現實世界的瞭望員要為船只測定遠方的路程,避開即將出現的“厄運”,而瞭望員馬克洛爾既不測定路程,也無心避開自己的厄運,甚至不懼怕厄運,他要在旅程中觀看、體驗、愛上整個世界。
馬克洛爾的生命,永遠在開始,漂泊在大海上。他是一位在全世界漂泊的尤利西斯。對他來說,港口只是短暫的過渡。而他的朋友,他的女人——芙洛爾·埃斯特維茲、伊洛娜、安帕洛·瑪利亞、朵拉·埃斯特拉、安東尼婭、凱西等,只是他無數夢幻的間歇和裂隙。他的人生不能停頓和止息,他在日記里寫過:“告別漂泊時,我總能感到輕微的焦慮和模糊的恐慌,不知在踏上土地的那一刻,會有怎樣的未知降臨在我頭上。”[6]因此,受傷后滯留在“阿爾米蘭特”休息站時,馬克洛爾極為痛苦——因漂泊的結束、浪游的停息。他的人生必須擁有“綿延不斷的起伏和意外”[7]。甚至,他的朋友和戀人的生命也是如此:阿卜杜爾·巴舒爾死于墜機,伊洛娜和拉麗薩死于廢棄船只中的燃氣罐爆炸事故。
馬克洛爾熱愛閱讀。他的生命一直在旅途中,因此行李中只有必需品,但他總是隨身帶著書。無怪乎馬克洛爾滯留銀港、住在盲婦人堂娜·恩蓓拉的公寓時,被她追問:“那些書呢?也是必需品嗎?”他的回答是從閱讀中“可以學到很多關于人的事情,尤其是關于女人的事情”。[8]他集中閱讀法語作品和譯本,特別是歷史書籍和名人回憶錄,如《紅衣主教萊茲回憶錄》、夏多布里昂的《墓畔回憶錄》、約根森的《圣方濟各生平》等。我們并不知道馬克洛爾的國籍。在小說中,他說著西班牙語,但我們不確定這是不是他的母語。盡管,他常常被認作法國人,但法語很可能并非是他的母語。也就是說,他閱讀時喜歡沉浸在外語中,就像他的人生——他總是在越界,越出自身的經驗,打破生活的穩定。他的閱讀和他的人生步調是一致的。他暫時離開大海來到陸地時,就去開酒吧和妓院,做旗語生意,進行荒原之旅,走私軍火,山中淘金,做船舶修配廠看守、咖啡館侍應、夜班值班人、醫務室清潔工,甚至乞討。他所謂的“關于人的事情”,不可能是傳統的愛、倫理和責任,當然也不可能只是存在、虛無和時間,而可能就是漂泊本身——懸置了時間后、在空間里的漂泊。用馬克洛爾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他感興趣的是如何探索一個對他來說“陌生的世界”。陌生的世界,構成了對日常、愚蠢和平庸的挑戰,孕育著真正的生命。
最關鍵的是,馬克洛爾對陌生的世界——大海和陸地的探索并非出于強迫,哪怕是自我強迫。這一切源于他身上充盈著的“熾熱”存在。他要“用他在路上遇到的一切事物讓每一個此時此刻都更有價值”[9]。因此,他的一切經歷,包括奇遇和厄運,都讓他心心念念、刻骨銘心,不再會是浮光掠影、過眼云煙。他對自己的過去如數家珍,充滿了深情。在“阿米爾巴爾”一章中,安東尼婭進城后,馬克洛爾被孤獨地留在了淘金礦洞,他做了一次禱告。禱文感人至深:
為所有仍在航行的那些人;
為明天就要出發的那些人;
為現在到達了港口卻不知什么在等待自己的人;
為所有那些在海上活過、忍耐過、哭泣過、歌唱過、愛過和死去的人;
為所有這些,阿米爾巴爾,請平息你的苦痛,不要對我動怒。[10]
馬克洛爾掛念著一切遭遇過的人,同情所有和他一樣永遠在漂泊、即將去漂泊的人。然而,馬克洛爾的特立獨行造就了孤獨。因此,他要在出發、行走、遭遇中,通過走向他人以遏制孤獨。哈莉娜甚至說過:“他比任何人都孤獨,所以也比任何人都更需要我們這些很愛他的人。”[11]即便如此,他總是義無反顧地走向“致命的陌生世界”[12]。他的人生在揭示一個殘酷的真相:我們的當代世界正在向絕對的陌生關上大門。超量的信息和速度讓我們的生活變得重復、均質、乏味、透明、循環。看似新奇而陌生的商品永恒地變化著,但從不產生絕對的差異和陌生,重復和循環讓我們走向倦怠。
馬克洛爾是不是一個虛無的人?他一味地出發、行走、遭遇、探索,其生命的價值何在?他活在可能性中,因此,也活在虛無中?在這一點上,穆蒂斯的這部小說與凱魯亞克的《在路上》截然不同。馬克洛爾并不是離經叛道的年輕人,也不具備“垮掉的一代”的頹廢精神,雖然他和“垮掉的一代”共享了失敗的情感。對薩爾、狄安、瑪麗露而言,“在路上”是一次短暫的偏離正軌的旅行。但是,在馬克洛爾這里,漂泊不是臨時的姿態和立場,而是內在于生命的需要,是終其一生的命運。他的漂泊“帶著不可饒恕的天真”[13]。在他天真而熾熱的漂泊里,“奇遇”和“厄運”共存。他在海上“奇遇”,在陸地遭受“厄運”。他的生命中充滿了海洋與陸地、天真與噩夢的張力。于是,他只能漂泊,在海上漂泊。大海并不是確定的道路。有一次,他在阿爾瓦雷茲高地旅行。最后,他向莊園主堂·阿尼巴爾坦言:“我一直在海上的。它從沒讓我失望過。每次我嘗試著在陸地上干點兒什么,事情就變得糟糕起來。但我好像總是不長記性。也許是歲數大了緣故吧。”[14]
到了小說的后半部分,特別是在最后一部分“海陸三部曲”中,馬克洛爾的人生出現了“本質的改變”。他的漂泊激情在冷卻,“已經不再有從前統治他游浪人生的那種不求回報的固執挑戰意味”[15]。如今,他已是一個站在“暮年的門檻前”的人,因此,生命處在奇異的臨界點上——在“熾熱”之外,又多出了種種“糾結”。在他身上,一邊是激情,一邊是對命運的順從。“瞭望員正在——他雖然無奈,卻已游刃有余——滿足于自己命中注定被賜予的東西,而不是那些本可能擁有卻已不能再擁有的事。”[16]但他并未因此成為心如止水地絮絮叨叨回憶往事的老者。他的每一次回憶都指向“厄運”,而厄運意味著“游牧人生”的暫時結束。但他最終的厄運是衰老。人人都要衰老,不過對馬克洛爾而言,衰老是極為殘忍的。因為,在衰老中,他的激情覆滅了。在“阿米爾巴爾”一章的開頭,敘述人記錄了馬克洛爾的一段話:“我生命最奇異的時光是在阿米爾巴爾度過的。在阿米爾巴爾,我留下了自己的縷縷靈魂以及年輕時所點燃的很大一部分能量。從那時起,我開始變得沉靜——或許是吧——并感到了永恒的疲憊。之后剩下的,便是在每日固執的冒險中茍活。這不值一提。甚至連海洋都無法再將白日做夢的能力歸還給我,在阿米爾巴爾我已經將它耗盡,并且一無所得。”[17]馬克洛爾的靈魂和能量耗盡了。更殘忍的是,他一無所得。但這正是他的漂泊的意義。他并不想在漂泊中抵達一個目的、一個價值體系。對于他,生命正是用來耗費的,但他天真地、終其一生地耗費,卻不再表演,更不是弄虛作假,正如莫森·費蘭神父對馬克洛爾的評價:“令人贊嘆的是,在那么多各種各樣的情感的廢墟之間,他仍舊保持著他的良善,并且絲毫不矯揉造作。”[18]馬克洛爾在朋友們眼里是一個謎一樣的人物。
在“貨船最后一站”部分,敘述人曾經告訴一個女人,他寫的是悲傷的故事。衰老、能力的退卻、一無所有,都令人悲傷。“阿米爾巴爾”開頭的題詞卻給出了相反的信息。那是法國詩人皮埃爾·勒韋迪《船上書》中的一段話:“生命只是一連串的潰敗。它的一些表象很美,另一些則不那么美。在美的表象之后——與不美的表象之后類似——藏著潰敗,永恒的潰敗,更多的潰敗。但這并不能阻止我們取得勝利。因為說到底,能戰勝人的只有死亡,但即便如此,也只是因為死亡會剝奪全部的證據,讓人無法否認自己的潰敗。一個人也因此而變成了死亡的同盟,他信任它,只為得到它會授予他但生命卻拒絕給他的全部榮耀。”[19]潰敗,并不能阻止馬克洛爾取得勝利。但在這段題詞里,我們看到了死亡的力量。衰老,殘忍地走向死亡。但穆蒂斯為什么要讓浪游的馬克洛爾衰老?因為馬克洛爾是一位當代的尤利西斯。他終究要回到家園。他漂泊,正是在尋找家園。所以在小說接近結尾的時候,馬克洛爾吐露了心聲:“馬約卡島是我的軟肋,古老的根把我和這片土地連在了一起。”一個屬于大海的漂泊者,最終回歸了一個地中海島嶼——不過,我們知道,他并不執著于居住,他的房子破敗如廢墟。在這里,他答應照顧巴舒爾的兒子賈米爾。在這樣一種短暫的準父子關系里,他內心“燃起了一種熱切的同情和絕對的喜愛”,并且將這種情感指認為“全然陌生的東西”,是“藏在他無法避免的長久征途的迷宮中的考驗”。[20]他對倫理情感的回歸,依然是在漂泊的維度上完成的。
有必要比較一下馬克洛爾和他大半生的朋友與同謀阿卜杜爾·巴舒爾。他們的友誼太深厚了。馬克洛爾愿意暫時照顧賈米爾,正是因為能夠在賈米爾身上看到巴舒爾的形象。巴舒爾幾乎就是另一個馬克洛爾。當然,他們的個性又是那么不同,甚至截然相反。與馬克洛爾謎一般的出身不同,小說明確告訴我們,巴舒爾是黎巴嫩人。巴舒爾的人生和夢想是錯位的,他“用全部人生來做航船的夢,擁有過的所有船只卻從未令他實現夢想”[21];而馬克洛爾并沒有明確的夢想,只是一直在行動中實踐著夢想。巴舒爾相信一切可能性;而馬克洛爾認為失敗是一切事情的歸宿——“在那么多流浪和失敗中任意漂流”[22]。巴舒爾不斷墜入愛河,每一次戀愛都如初戀般充滿熱情;馬克洛爾和女人交往時,則從不承諾,也不因拋棄對方而感到罪過,因而顯得“冷漠”。如果說,巴舒爾的人生是積極的,遇事便會反抗,那么,馬克洛爾的人生則是消極的,很少與人對質。他“更希望由流轉的人生與命運來給他人相應的教訓和懲戒”[23]。
在這樣的對比中,我們更能感受到馬克洛爾的與眾不同。在“熾熱”的存在中,他表現出特立獨行的“冷漠”,對倫理負擔和道德束縛的冷漠。然而這恰恰體現了他身上的漂泊性/游牧性。他對大海和陸地充滿無限的熱情,但對人(尤其是女人)表現出巨大的“冷漠”。他渴望與不同的人相遇,渴望愛,但不輕易做出承諾,也羞于表達好感。他激情地走向大海、港口和女人,卻會被記憶之重壓垮——他寫了大量言辭華美、句法綿長的日記,訴說“他的不幸、回憶、思考、夢境和幻想”[24],但他并未成為普魯斯特。因為他相信“遺忘和冷漠一定會抹除我們原先以為不可更替的情感”[25]。在馬克洛爾這里,冷漠意味著自由,意味著超然。
馬克洛爾,那個我們熟悉又陌生的馬克洛爾,代替我們每一個人,一直超然地、自由地漂泊著、游牧著。
2023年4月13日
刊于《三聯生活周刊》2023年第18期
注釋
[1][哥倫比亞]阿爾瓦羅·穆蒂斯:《馬克洛爾的奇遇與厄運》,軒樂譯,中信出版社,2022,第5頁。
[2][哥倫比亞]阿爾瓦羅·穆蒂斯:《馬克洛爾的奇遇與厄運》,第190頁。
[3]同上,第608頁。
[4][哥倫比亞]阿爾瓦羅·穆蒂斯:《馬克洛爾的奇遇與厄運》,第84頁。
[5]同上,第53頁。
[6]同上,第113頁。
[7][哥倫比亞]阿爾瓦羅·穆蒂斯:《馬克洛爾的奇遇與厄運》,第447頁。
[8]同上,第190—191頁。
[9][哥倫比亞]阿爾瓦羅·穆蒂斯:《馬克洛爾的奇遇與厄運》,第97頁。
[10]同上,第412頁。
[11][哥倫比亞]阿爾瓦羅·穆蒂斯:《馬克洛爾的奇遇與厄運》,第530頁。
[12]同上,第285頁。
[13]同上,第244頁。
[14][哥倫比亞]阿爾瓦羅·穆蒂斯:《馬克洛爾的奇遇與厄運》,第245頁。
[15]同上,第608頁。
[16]同上,第223頁。
[17][哥倫比亞]阿爾瓦羅·穆蒂斯:《馬克洛爾的奇遇與厄運》,第353頁。
[18]同上,第614頁。
[19]同上,第352頁。
[20][哥倫比亞]阿爾瓦羅·穆蒂斯:《馬克洛爾的奇遇與厄運》,第674頁。
[21]同上,第411頁。
[22]同上,第633頁。
[23][哥倫比亞]阿爾瓦羅·穆蒂斯:《馬克洛爾的奇遇與厄運》,第471頁。
[24]同上,第5頁。
[25]同上,第4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