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千道會
- 我在大宋打工的那些年
- 風而非
- 5319字
- 2025-08-19 22:29:09
翌日清晨,東京城內萬人空巷,士庶百姓如潮水般涌向大相國寺。
寺前廣場早已被身著絳紫、玄黑道袍的神霄派道士肅清戒嚴。昔日鎏金的“大相國寺”匾額,已被一方巨大的朱漆木匾覆蓋,上書“神霄玉清萬壽宮”七個狂草大字。
山門兩側,泥塑的金剛力士被粗麻布潦草裹纏,依稀還能看出猙獰的輪廓,頭上卻都被強行戴上了逍遙巾,顯得不倫不類。幾隊兇神惡煞的殿前司禁軍執戟按刀,與神情倨傲的道童混雜一處,虎視眈眈地盯著每一個進入山門的香客信眾。
陸珩護著玉奴,夾雜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好不容易才擠進山門。一入院內,眼前的景象更是光怪陸離。
大雄寶殿內,原本莊嚴肅穆的釋迦牟尼佛巨像,此刻竟被強行披上了一件極不合身的闊大道袍,頭上扣著一頂沖天道冠,臉上似乎還被重新敷了鉛粉朱砂,試圖勾勒出“天尊”的慈眉善目,結果卻顯得妖異非常,令人望之心悸。兩側的菩薩、羅漢像也未能幸免,同樣被套上道服,頂上青巾,這一切看上去荒誕極了。
廣場中央已搭起一座高大的法壇,壇上鋪著八卦太極圖案的絨毯,香案之上,供奉著長生大帝君、青華大帝君及神霄派諸神牌位。
壇下黑壓壓一片,早已坐滿了人。最前方是皇室宗親、宰執重臣的區域,幾位身著朝服的官員正低聲交談著,偶爾抬眼望向那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佛像;其后是各級官員、勛貴子弟以及通過特殊渠道獲得前排位置的富商巨賈,沈文翰、柯逸風等人赫然在列,一個個正襟危坐,臉上帶著虔誠:再往后,便是數以千計的各色道士、普通士人以及擠得水泄不通的平民百姓。
“好大的場面……”玉奴踮著腳尖,小聲驚嘆,她下意識地抓緊了陸珩的衣袖。
陸珩打量著四周,道:“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更何況還是在天子腳下,自然要擺足排場!”
辰時正刻,鐘鼓齊鳴,一隊羽衣高冠的道士儀仗簇擁著一頂八抬步輦緩緩行至壇下。身著御賜紫色法衣、頭戴玉清蓮花冠的林靈素步下步輦,他面如冠玉,長髯垂胸,手持玉柄麈尾,步履從容,氣度超凡,仿佛真仙臨凡。
所過之處,除了前排的皇室貴胄和重臣尚能矜持端坐,后方的人潮霎時如風吹麥浪般匍匐跪倒,山呼“教主”、“國師”等,聲音裂帛穿云,震得瓦梁嗡嗡作響。
在一片跪伏的脊背之上,太子趙桓的身影顯得尤為突兀,可迫于禮制,他最后還是微微躬身。
林靈素緩步登壇,先是焚香禱告,向天地神祇及“教主道君皇帝”致意,隨后便開始了宣講。
他先從神霄派教義講起,闡述“神霄九天”之奧妙,稱宋徽宗乃“神霄玉清王”、“長生大帝君”下降世間,總理南方。又言蔡京、童貫乃至得寵的劉貴妃皆是神霄府仙吏、玉女轉世輔佐。這些言論對于東京百姓而言已不算新鮮,但由他親口在如此場合說出,仍引得臺下陣陣驚嘆。
隨后,他的講演逐漸深入,開始涉及神霄雷法的精要:“夫雷者,天地之樞機,陰陽之變化也。吾派雷法,非徒恃符咒外術,乃以內煉金丹為本,元神馭炁,感通天地,故能召役雷霆,斡旋造化……”他口中吐出大量玄奧的術語,“三五飛步”、“掌心秘諱”、“洞陽火鈴”、“欻火律令”,夾雜著《度人經》、《雷經》中的艱深文句,聽得臺下絕大多數人云里霧里,卻又因其神秘莫測而愈加敬畏。
玉奴聽得十分認真,秀眉微蹙,扯了扯陸珩的袖子,極小聲道:“陸郎,他說的‘以己身之炁合天地之炁,以己之神役天地之神’是什么意思?聽起來好生厲害,可……怎么做到呢?”
陸珩對道家經典可謂是一竅不通,只能根據字面意思低聲推測:“似是強調自身修煉是根本,符咒法術只是外用?”他也有些不確定。
這時,旁邊一個聲音插了進來,帶著濃重的南方口音和一絲興奮:“這位小娘子問得好!國師此言,深得雷法三昧!依貧道看,這‘炁’之激發轉化,或許與金石丹鼎之術、乃至地火之力相通!”
兩人轉頭,只見說話者是一位約莫三十出頭的道士,面容被風吹日曬顯得有些粗糙,身上的藍色道袍洗得發白,袖口和下擺處甚至有磨損的痕跡,與周圍許多衣著光鮮的神霄派道士形成鮮明對比。他的左手缺了無名指,看傷口,似乎有些年月了。
此刻,他眼中閃爍著近乎狂熱的光芒,緊緊盯著法壇上的林靈素,仿佛在尋找某種印證。
“貧道沖和子,來自南劍州,”他注意到陸珩和玉奴的目光,略一點頭,又迫不及待地壓低聲音說道,“貧道平日喜好鉆研五金八石、硝磺之術,常于深山古洞試驗地火之威。貧道以為,那天雷地火,其性暴烈,其發迅捷,或與吾輩丹爐中之‘伏火’、‘升華’之理暗合!若能窺得國師‘掌心雷’秘法之一二,或能以人力引動類似天威之象!可惜……可惜皆是秘傳,等閑難得聽聞……”
陸珩心中一動,硝磺之術?伏火?莫非此人也在研究火藥?他暗自記下了“沖和子”這個名號。
就在林靈素講到“神霄普度,萬法歸一”,語調愈發高亢,再次強調“佛本是道,當今官家奉天承運,改佛入道乃是順應天理”時,底下數千道眾無不頷首稱頌。
突然,一個蒼老而憤怒的聲音從道士坐席中后排炸響,嘶啞卻帶著千鈞之力:“荒謬!林靈素!汝輩欺君罔上,蠱惑世人,到此地步還不夠嗎?!”
這聲斷喝如驚雷劈入熱油,法壇周圍的狂熱瞬間凝固。所有目光“唰”地投向聲源處,只見一位白發老道顫巍巍地立起身,青色道袍洗得發白,領口還打著塊補丁,花白的胡須根根倒豎,指著法壇的手指因憤怒而劇烈顫抖。
“吾教自老祖天師立教,太清道德天尊垂訓,何時有此僭越荒唐之說?!”老道士猛地一頓手中的木杖,杖端在青磚上磕出響聲,“將佛祖強披道袍,此乃褻瀆神圣,必遭天譴!汝所謂神霄,不過攀附權貴、巧言令色!所謂雷法,多少是真修實證,多少是欺世盜名?!”
他越說越激動,竟不顧一切地向前擠了幾步,周圍的神霄道士試圖阻攔,卻被他身上那股凜然之氣所懾,一時不敢妄動。“在場諸多道友,難道就無人敢言了嗎?!還有那王允誠道友!”老道士猛地提高聲調,目光如電般射向壇上的林靈素,“他不過是與你見解略異,爭辯了幾句道法,為何不久便暴斃而亡?!你敢說此事與你無關?!”
此言一出,滿場嘩然!王允誠也是京中有名的道士,數月前突然身亡,當時就有風言風語,此刻被當眾捅破,頓時引發一片竊竊私語。
壇上,林靈素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但依舊保持著那份超然物外的平靜,仿佛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鬧劇。
但他身旁侍立的一位身材高瘦、穿著高級法師道袍的中年男子卻勃然變色,此人正是林靈素的心腹弟子張如晦。他上前一步,厲聲喝道:“何處來的瘋癲老道!竟敢在官家親許之法會上胡言亂語,污蔑國師!來人,將此獠拿下,押送開封府究治!”
幾名如狼似虎的神霄派道士和禁軍兵士立刻撲上前去,就要將那老道士拖走。
“且慢。”
林靈素終于開口了,聲音平淡無波,卻輕易壓過了現場的騷動。他輕輕一擺麈尾,阻止了張如晦和兵士的動作。
他目光落在那個雖被壓制卻依舊怒目而視的老道士身上,微微嘆了口氣,語氣竟帶上一絲悲憫:“這位道友,道心蒙塵,執念深重,已墮魔障矣。汝所見皆虛,所聞皆妄。佛祖天尊,本是一家,何分彼此?陛下乃天命所歸,整頓教務,正是為了寰宇肅清,正本清源。至于王道友……”他頓了頓,臉上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惋惜,“他是修行出了岔子,走火入魔,不幸兵解而去,貧道亦深感痛心。此事諸多同道皆可作證,豈容你在此血口噴人,擾亂了這場千載難逢的法會,耽誤了眾生聞道之機?此罪過,你擔當得起嗎?”
他三言兩語,不僅將老道士的指控輕輕推開,反將一頂“阻礙普度眾生”的大帽子扣了過去。那輕描淡寫的態度,卻比疾言厲色的反駁更具威懾力。立刻就有大批被洗腦的信眾對著老道士怒目而視,紛紛斥責。
“就是!快把這瘋子拖下去!”
“別耽誤我們聽國師講道!”
“定然是魔道派來搗亂的!”
老道士還想掙扎反駁,卻被堵住了嘴,硬生生拖拽了出去。
林靈素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塵埃,繼續他的講法,聲音依舊平和悠遠,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從未發生過,臺下很快又重新沉浸在他所構建的神霄世界中。
法會的高潮,在臨近午時到來。一名官員模樣的人急匆匆上臺,在張如晦耳邊低語幾句,張如晦頓時面露驚喜,快步走到林靈素身邊稟報。
林靈素聞言,臉上綻放出莊嚴的笑容,他面向眾人,朗聲宣布:“此乃天意!適才得到急報,西岳華山開三清殿基時,竟掘得一上古石函!函中藏有仙篆天書一冊,正是漢末就已失傳的《神霄雷文法書》!此天書與此前上帝所賜雷印、雷經一般無二,正是我神霄道法得上天眷顧之明證!官家洪福齊天,我道門大興在即!”
這個消息如同最后一記重錘,徹底夯實了林靈素和神霄派“天命所歸”的形象。
臺下頓時沸騰起來,歡呼聲、頌圣聲、膜拜聲如山呼海嘯般響起。就連許多原本心存疑慮的官員,此刻也不得不跟著起身拱手,面露驚異嘆服之色。
林靈素立于高壇之上,享受著山呼海嘯般的朝拜,目光掃過臺下神色各異的眾人,最終在太子趙桓身上停留一瞬,他抬手虛扶:“此乃官家恩典,天道垂青,貧道豈敢居功?惟愿以此微末之功,助官家成就千秋圣業,佑我大宋國泰民安。”
恰在此時,一名內侍官氣喘吁吁地捧著一卷明黃綾緞圣旨和一方紫檀木盒趕到壇下,高聲宣旨。旨意無非是官家聞聽“天書”現世,龍心大悅,對林靈素大加褒獎,賜下金銀帛緞無數,更有御用織造局特制的“九霄飛云絳紗法衣”一襲。
林靈素謝恩后,當場由道童侍奉著披上那件法衣。只見那法衣以深絳為底,用金線、孔雀羽線縫制出繁復神霄云雷紋,日光下流光溢彩,仿佛真有云氣環繞,將他襯托得愈發寶相莊嚴,不似凡人。
臺下剛剛平息的歡呼崇拜之聲再次達到頂點,許多信眾激動得熱淚盈眶,連連叩首。
太子趙桓看著這一幕,臉色更加難看,藏在袖中的手緊緊攥起。他身后一位面容清癯的中年官員極輕地扯了一下他的后襟,低聲道:“殿下,小不忍則亂大謀。此獠如今圣眷正濃,氣焰熏天,絕非硬碰之時。且暫避其鋒,虛與委蛇,以待天時。”
趙桓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終究還是隨著眾人再次微微躬身,林靈素坦然受之,眼底的得意更深了。
又過了一個時辰,千道會終于落下帷幕。
林靈素在其親信弟子和禁軍的嚴密護衛下,乘上步輦,在一片歡呼聲中離去。
法壇周遭,氣氛卻并未立刻冷卻。許多神霄派的中下層道士立刻擺開了攤子,開始高聲叫賣各種“開光法器”、“辟邪符箓”、“神霄靈藥”,聲稱沾染了今日法會的“仙氣”,效果倍增。
雖然價格高得離譜,但依然引得無數信眾蜂擁搶購。
玉奴看著那亂哄哄搶購的人群,撇了撇嘴,先前的好奇和興奮早已消失無蹤,臉上帶著點意興闌珊的茫然。
陸珩注意到她的神情,打趣道:“先前不是你非要拉我來瞧這熱鬧嗎?怎的現在倒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玉奴輕哼一聲,沒好氣地道:“吵得人頭昏腦漲,說的都是云里霧里的話,一句也聽不懂,有什么意思?”
陸珩笑了笑:“我也聽不懂。不過這世間許多事,本就是看個熱鬧,真假虛實,又有幾人說得清?”
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環顧四周,微微蹙眉:“咦?方才坐在我們旁邊那個道士呢?”
玉奴隨口答道:“千道會一散,人群剛亂起來那會兒,我就瞧見他貓著腰,飛快地跟著國師儀仗后面,看起來神神秘秘的!”
陸珩聞言,臉上難得地露出一絲明顯的惋惜之色,輕嘆道:“竟是錯過了……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一個窮酸道士罷了。”玉奴不解。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罷。”陸珩搖搖頭,沒有過多解釋。
他回京這段時日,借著沈家管事身份的便利和手頭漸豐的積蓄,一直在暗中繼續琢磨火藥的改進。此事極為隱秘,他甚至在郊外另租了小院,讓李清師徒專心試驗,還托趙五和蕭烈暗中照看。
然而,最大的困難是人才難尋。像李清這樣從官方作坊買到半成品火藥,自己加以改良的匠人屬實是鳳毛麟角,多數匠人只是循規蹈矩的“二道販子”,平時燃放的都是買來的成品煙花。
火藥之術本就源于道家丹爐,那沖和子顯然也是此道中人,若能與之探討,或許能有意外收獲。只是人海茫茫,這一錯過,就再難尋覓。
兩人隨著散去的人流往回走。回到祥符縣街的陸宅,張嫂早已備好了午飯迎上來:“老爺,玉娘,可算回來了。飯菜都溫著呢,快先用膳吧。”
陸珩點點頭,正要往里走,卻見玉奴從袖袋里摸出一枚刻著雷紋的桃木符,遞給張嫂:“喏,張嫂,這是你要的的平安符。”
張嫂接過符箓,臉上立刻笑開了花,迭聲感謝:“哎喲!多謝玉娘!還惦記著老奴!這……這怎么好意思,等下個月支了工錢,我一定……”
玉奴擺擺手,渾不在意:“不用那么客氣,一個小玩意罷了。”說完便腳步輕快地跟上陸珩。
……
時值四月,水田如鏡,新插的稻秧泛著嫩綠的生機。農戶們正彎腰在田里忙碌,期盼著今年的好收成。
忽然,一陣喧嘩打破了田野的寧靜。只見七八個身著神霄派道袍的人闖了過來,他們手持羅盤、牽拉著紅線,在一處地勢稍高的土坡上指指點點,神情興奮。
“師兄!你看!就是這里!”一個年輕道士舉著羅盤,激動地喊道,“羅盤感應強烈,地氣匯聚,靈韻自成!此乃上佳的風水寶地,正合建造‘神霄祈豐壇’,必能保佑此地風調雨順!”
為首的一個中年道士捋著短須,看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水泊,連連點頭:“不錯不錯!此地靈氣充沛,正是供奉帝君、弘揚我教法旨的絕佳所在!速速標記下來,回稟都管,盡快征用此地!”
田里,一個正在插秧的年輕農戶直起腰,茫然地看著那群吵鬧的道士,用胳膊肘碰了碰旁邊一位老農:“福伯,那些道長在吵嚷啥呢?什么壇不壇的?”
老農福伯抬起頭,瞇著眼看了看,抬手用汗巾擦了擦額角的汗水,不以為意地道:“管他呢?咱們莊稼人,把地種好才是正事。”他望著腳下肥沃的土地,臉上露出樸實的笑容,“八輩子都沒種過這么肥的地,今年只要老天爺賞臉,準能過個肥年!抓緊干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