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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小豆子

開封府大獄深處,朝南的單人牢房里,已近午時。一縷渾濁的陽光擠過窗欞,在簡陋的木案上投下狹長的光斑,恰好落在沈文翰鋪開的畫紙上。

年過四旬的他鬢角微霜,身上囚服雖舊卻漿洗得干凈。此時他正懸腕作畫,筆下墨竹疏朗有致,筆鋒舒展,不見半分滯澀。階下囚的身份仿佛并未在他身上留下枷鎖,眉宇間反倒透著一股尋常人少有的松弛。

“沈相公。”牢門外傳來一聲略顯沙啞的輕喚,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討好。

孫瘸子拖著不太利索的左腿,正費力地彎下腰,從食盒底層捧出個半舊白瓷瓶,他生得一副苦相,臉上溝壑縱橫如龜裂大地,眼皮松弛,唯有一雙手骨節(jié)粗大,顯然是是常年執(zhí)握枷鎖器械所致。

沈文翰筆下未停,墨色在紙上暈染開一片濃淡:“孫老爹又破費了。”

“嘿嘿,不值當什么。”老獄卒咧嘴笑,露出一口黃牙,把酒瓶往柵欄里遞了遞,“西市陳老酒鋪的鵝黃,雖比不得瑤泉玉髓,可熱乎勁兒足,驅驅這牢里的寒氣。”

沈文翰這才擱下筆,理了理囚服,緩步走到門邊。他接過酒瓶,拔開木塞,清甜的米酒香混著淡淡的塵土氣漫出來,他沒急著喝,目光掃過孫瘸子帶著討好又掩飾不住憂慮的臉。

“可是小豆子的事?”沈文翰輕聲問。

孫瘸子臉上的笑瞬間垮了,皺紋堆成一團,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相公是火眼金睛……不瞞您說,我那短命的兒子,當年嫌當牢頭沒出息,非要去西軍搏功名。結果呢?靈武城下一仗,連個尸首都沒撈著……”

“遭此噩耗,我那兒媳婦也走了,留下個半大的娃。我這把老骨頭快熬不住了,這牢里的差事,本是該傳給他的……可小豆子才十三,無依無靠的,往后哪搶得過那些如狼似虎的?”

老獄卒說著就要往下跪,被沈文翰隔著柵欄虛扶了一把。“孫老爹這是作甚。”他的聲音依舊平和,“你是個心善的,這些日子照拂良多,我記著。”

孫瘸子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閃著微光:“相公是貴人,總有出去的那天……只求您那時念著這點情分,給小豆子尋個掃灑的活計,讓老孫家留條根……”

沈文翰掂了掂手中的酒瓶,陽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暗的光影。他忽然抬手,將酒倒進牢房角落那只粗瓷碗里,推到柵欄邊:“先喝酒。”

孫瘸子愣了愣,依言端起碗,猛灌了一大口,熱流順著喉嚨滑下去,眼眶卻更紅了。

“令郎為國捐軀,是條好漢。”沈文翰看著他,說道:“小豆子的前程,我記著。只是眼下我尚被困在樊籠之中,實在幫不上忙。”他頓了頓,目光望向窗外那縷微光,“若真有云開月明那日,必不叫你失望。”

孫瘸子得了這句雖未應承卻留有余地的話,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連連點頭:“小人替小豆子謝過相公大恩大德!小人就是拼了老命,也必看顧好您這監(jiān)舍周全!”他擦了擦眼角,繼續(xù)說道:“相公不必太過疑慮,過…今早送犯人來的時候,聽刑名司的老爺嘀咕了幾句,那童少監(jiān)最近…像是真攤上大事了…”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催促,直接打斷了二人的對話。

孫瘸子離開前,連連保證:“相公您千萬保重身子骨,外面的事情,但凡小人聽得一絲風聲,必定第一時間報與您知曉!”

牢房內重歸寧靜,只余下墨竹散發(fā)的淡淡墨香和粗瓷碗里殘存的幾絲甜糯酒氣。

沈文翰并未立刻回到案前,他負手立于窗下,目光穿過那狹窄的窗欞,落在高墻外一小片被切割得方方正正的天空上。

與此同時,汴梁城南薰門外,一間臨街的鋪面正門敞開,門楣上懸掛著一塊半舊的木質招牌——“張家鐵坊”。

鋪子里爐火熊熊,熱浪撲面,夾雜著鐵銹、汗水與焦炭的獨特氣味。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富有節(jié)奏地響起,樸實無華。

鋪子里,兩個赤膊的精壯漢子正在輪錘敲打一塊燒得通紅的鐵胚,火星四濺。爐旁蹲著一個五十多歲、臉龐黢黑布滿溝壑的老漢,正皺著眉頭擺弄一截彎折的犁頭,他是掌柜兼大師傅,張鐵膽。角落里還有個沉默的少年,埋頭拉動風箱,鼓動的氣流讓爐火更旺。

腳步聲自門外響起,一身青色布衣的陸珩走了進來。他左手手臂用布帶固定著,懸在胸前,雖然行動不便,但眼神依然銳利清亮。

“張師傅在嗎?”陸珩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打鐵的噪音。

張鐵膽聞聲抬頭,看到陸珩的年輕面容和懸臂的姿態(tài),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但還是放下手中的活計,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黑灰:“正是老漢。小郎君有何貴干?要打制鐵器還是修補物什?你這手臂……”他疑惑地打量著。

“在下陸珩,承蒙沈府關照,有些器物想煩請張師傅費心打制。”陸珩說明來意,同時拿出身上帶著的印信。

聽到“沈府”二字,張鐵膽臉上的神情立刻多了幾分鄭重。沈家近日的風波,在坊間并非秘密,尤其是沈家現任掌事人沈疏影雷厲風行的手段,更是流傳甚廣。

他連忙招呼那兩位打鐵的徒弟:“大錘、二錘,停停手!這位是沈府來的陸郎君,快請坐!”他拖過一張勉強還算干凈的長凳。

陸珩并未落座,而是道:“有勞張師傅了。只是在下所需的器物有些特殊,需得師傅親自主持,且看圖紙能否明白。”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用防水油布仔細包裹的卷筒,小心解開。

張鐵膽和兩個徒弟都湊了過來,眼中帶著好奇。

北宋匠人繪圖,雖有《營造法式》等規(guī)范,但也多以平面圖樣為主,輔以比例尺和文字說明,線條勾勒清晰、標注詳盡已屬上品。

當陸珩緩緩展開圖紙時,鋪子里的空氣多了一絲凝固。

這……不是他們常見的任何圖樣!

那似乎是一個細長的、圓筒狀金屬物件的全貌,但它竟像被一層層拆解開一般!最外層清晰地展示著圓筒的整體形態(tài),旁邊則同步畫出了內部結構——一根更小的、刻有螺旋凹槽的管子巧妙地嵌套其中!這還不算,圓筒末端復雜的擊發(fā)結構被單獨放大,每一個細微的零件,如簧片、撞針、卡榫,竟都按照其立體形態(tài)畫得纖毫畢現,如同懸浮在空中可以隨意觀察的實物!甚至連那凹槽的深度、弧度都以密集而均勻的細線標出,精確得令人頭皮發(fā)麻!

“嘶……”張鐵膽倒抽一口涼氣,瞳孔猛然收縮,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指,想去觸碰那立體的零件圖示,卻在離紙面一寸的地方硬生生停住,““陸……陸郎君……這……這圖!老漢活了五十多年,從未見過如此精奧絕倫的畫法!這……這真是給人看的?”

陸珩心中了然,后世工程制圖的標準三視圖和分解圖,對這些北宋頂尖的工匠而言,確實有些沖擊力。

他神色平靜,仿佛畫的只是尋常物事:“張師傅過譽了,不過是一種新的畫圖法子,便于看清里外構造罷了。此物,是一個……特殊的容器,用以安全盛放和處理一些劇烈反應的藥粉。其關鍵在于結構精密,各部件需嚴絲合縫,且需足夠堅固,能承受不小的力道。”他指著圖紙上那內刻螺旋凹槽的管子,“尤其是此處凹槽,深度、寬度、弧度,誤差不能超過一厘,否則效用大減。還有末端的擊發(fā)機關,各部件要求極高的精度和彈性。”

張鐵膽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他確實被這圖紙的精妙震撼了,“陸郎君放心!老漢定當竭盡全力!只是……”他指著圖上的精細結構,特別是那些小小的簧片、卡榫,“這些地方……若要做到您說的分毫不差,靠鐵錘硬敲怕是不成了,需得細細打磨,耗時怕是不短。”

“無妨!”陸珩神色鄭重,目光如同實質般掃過鐵匠鋪里的每一個人,“慢工出細活,精工方能成利器。但切記,此物乃是沈家絕密中的絕密!一絲風聲都不能漏出去!”

張鐵膽臉色瞬間凝重,猛地直起身,皺紋堆壘的臉上透著一股老匠人才有的決絕,他用力拍了拍自己堅實的胸膛:“陸郎君放一百個心!老漢在這鐵匠行當里混了幾十年,規(guī)矩兩個字是刻在骨子里!若是有吃里扒外的,我第一個劈了他!”

“既然如此,那我就安心了。”陸珩頷首,將卷好的圖紙重新用油布仔細裹好,遞給張鐵膽,“所需物料銀錢,稍后沈府會有人送來。務必確保萬無一失!”

“小人省得!郎君靜候佳音便是!”張鐵膽雙手接過,如同捧著千斤重擔,小心翼翼地塞進懷里緊貼著胸口的位置。

“告辭!”

出了鐵匠鋪,陸珩轉身走到一個草鞋攤前,他停下腳步,拿起一只剛編好的草鞋掂量著。

“郎君要鞋?”趙五抬起頭,手里還在擺弄著草繩,眼睛微瞇了瞇,帽檐的陰影遮住了半張臉。

陸珩的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周圍,嘴唇微微翕動,聲音壓得極低,僅容兩人聽聞,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寒冽:“盯緊里面的那群人。”

趙五瞳孔微縮,編草繩的手指略略一頓,心領神會地“嗯”了一聲,頭垂得更低了些,看似在檢查草鞋的繩結。

“若有吃里扒外的……”陸珩的聲音冷得像冰,“那就勞煩五哥想辦法,‘請’他消失。手腳干凈,莫留首尾。”

“明白,我知道輕重!”趙五點了點頭。

陸珩微微頷首,轉身便匯入洶涌的人潮之中,仿佛剛才只是尋常的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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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近午時,本該是城門最熱鬧繁忙的時刻,然而水門附近一條預備給貴人通行的輔路卻被殿前司的軍士悄然清場。普通行商旅客被“客氣”地引導至其他通路。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壓抑的肅靜,與不遠處主城門人聲鼎沸的景象形成鮮明對比。

一輛裝飾奢華的烏木馬車停在路邊,車廂寬大,簾幕垂下,用的是上好的蜀錦,車廂四角鑲嵌著古樸的黃銅獸首,顯示出主人非同一般的身份。車前掛著的燈籠罩子上,赫然是一個工整的“童”字。

車旁,數匹健馬打著響鼻,馬上的騎士皆是清一色的玄甲黑衣,神情冷峻,手按腰刀。為首的軍官身板筆直,面容如同刀刻斧鑿,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四周。他們是童貫撥出的精銳親兵,負責護送車里的人“暫離是非之地”。

車廂的錦簾被一只略顯蒼白的手指掀開一道縫隙。童師閔那張原本趾高氣揚的臉,此刻如同刷了一層白蠟,眼神里交織著恐懼、憤怒、不甘和一絲竭力維持的體面。他穿著一身低調但用料極佳的玄青色便服,但眉宇間的戾氣卻絲毫無法掩飾。

他童師閔,堂堂軍器監(jiān)少監(jiān),太尉童貫的嫡親侄兒,竟然要像喪家之犬一樣,被灰溜溜地“護送”出京避禍!這一切都是因為那些該死的流言,還有那些躲在暗處推波助瀾的舊黨清流!

他越想越恨,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臨行前叔父的斥責猶在耳邊:“蠢材!行事不知收斂!留下偌大把柄!若非看在你父份上……暫且離京,風頭過了再議!”

“少監(jiān),時辰差不多了,我們該啟程了。”車外,親兵首領沉穩(wěn)的聲音傳來,打破了童師閔心中的狂怒風暴。

沒想到啊!沒想到!平日里趨炎附勢、稱兄道弟之輩無數,如今竟無一人前來相送!

童師閔猛地從縫隙中抽回手,錦簾落下,隔斷了那張扭曲的臉。他閉上眼睛,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強行壓下心中的不甘。喉嚨里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低沉嘶吼:“走!”

車外,親兵首領得令,手臂果斷一揮:“啟程!”

馬蹄聲得得響起,沉重的馬車在精銳甲士的護衛(wèi)下,沿著被清空的官道,駛出東水門,車影很快消失在寬闊的官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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