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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早期現代君主國的形成和民眾對新約束的不滿

1517年里,就在卡斯蒂利亞和阿拉貢的統治階層動作不斷之時,在遠離權力中心的社會底層,民眾的不滿情緒悄然滋長。短短幾年間,在西班牙、德意志以及歐洲其他許多地區,底層民眾正醞釀著揭竿而起,之后的事態發展大有摧毀君主和貴族階層之勢。起義的導火索多種多樣,不同地區各有差異,但從根本上說都源自這一時期社會結構的轉型,該進程從中世紀末起就在歐洲不斷推進,史學家稱之為“統治者集權”和“早期現代(frühmoderne)國家形成”。

我們今天熟悉的國家形態是一個漫長演變過程的結果。它最早始自歐洲中世紀,其結果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新政治和社會秩序。近代時期,新的疆域和民族國家逐漸成形,領土有明確劃定的邊界,國家有統一的權力機關或當局,通常掌握在君主及群臣手中。從今天的角度看,國家的形成無疑帶來了一系列顯而易見的好處:首先,國家或當局成為唯一能夠合法使用武力的機構,在當時的情況下這一權力行使起來頗費一番功夫。因為從1500年前后開始,一些特定的社會團體就一直把持著所謂“武力自衛權”,即可以使用“防御性的手段”捍衛自己的權益,例如貴族階層,特別是帝國騎士,也包括一些其他的公民團體甚至非貴族階層的個人,例如路德晚年時期的薩克森馬販子科爾哈斯(Kohlhase),他因克萊斯特的小說而聞名。13而集權后的近代國家在新頒布的法令中將此種行徑定性為“私自或任意使用武力”的非法活動。其次,國家擁有征稅權,這一項新的權力也招致普遍的反對,唯有通過高壓和暴力方能執行。或許只有現代人才能理解,糟糕的稅制會給社會帶來怎樣的危機。除使用武力權和征稅權收歸中央外,同樣具有積極意義的還有新建的官僚系統和統一的法律體系,尤其是最高審判機關的設立。此外,國家對社會生活負有責任的范圍擴大,對后世也產生了長久的積極影響。宗教改革使國家活動獲得了新的合法性,其職能還包括公共設施的擴建,例如改善學校、大學、醫院、養老院的設施等,國家還有保持公共場所清潔和安全的義務。

盡管上述新的舉措從長遠角度看是有益的,但對當時的人來說無異于一場根本性的變革。從鄉村到城鎮,人人都覺得頒布的新舉措損害了他們多種多樣的權利與自由,嚴重干擾了他們的日常生活,一時間難以接受。15、16世紀之交的十年間,人們對新秩序、新規定的強烈不滿與日俱增,以至于達到危險的程度,在有些地方矛盾甚至已經公開激化。按照舊法享有特權的貴族階層、部分市民,尤其是農民認為新法徹底顛覆了原有的社會秩序。對當時的人而言,這無異于黑爾特·馬柯(Geert Mak)小說中荷蘭村莊約沃爾德(Jorwerd)所代表的20世紀下半葉“歐洲鄉村的衰落”。只是15、16世紀的人們沒有立即得到另一種生活的補償,從許多方面來講是更好的生活,有汽車、鄰近小城鎮的超市、電視和娛樂、閑暇時間和固定假期。14

除了統治階層治下的城市和農村百姓,那些習慣了參政議政的城市貴族和村莊鄉紳也感覺到,由于大權集中到君主手中,他們失去了原有的影響力和地位。再加上當年卡斯蒂利亞和德國部分地區作物收成欠佳,貿易陷入停滯,饑荒時有發生,百姓只好通過抗議乃至暴動來發泄對新變化的不滿。

在卡斯蒂利亞,王公貴族的反抗情緒最先爆發。起因是西斯內羅斯死后,托萊多大主教職位空缺,而以查理為首的勃艮第執政者在沒有事先與卡斯蒂利亞貴族協商的情況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這一在政治上、在教會中意義重大的職位交予了“自己人”——尚不滿20歲的威廉三世·德·克羅伊(Wihelm Ⅲ. de Croy)。此人當時已是康布雷(Cambrai)主教,1517年4月起任紅衣主教。將這位野心家任命為新的托萊多大主教嚴重違反了當時許多歐洲國家不成文的規定,即最重要的職位應當優先由本地人擔任。更何況新任大主教是與查理關系密切、大權在握的紀堯姆二世·德·克羅伊——西班牙人對他抱有一種格外的敵意——的侄子,這是格外令人難以忍受的。他代表著一批居高臨下的勃艮第王室貴族,一早就被西班牙人看作是外來的占領者。1517年11月9日,也就是備受當地人敬仰愛戴的西斯內羅斯死后第二天,其繼任者人選被迅速公之于眾。當卡斯蒂利亞的薩莫拉(Zamora)主教作為本地候選人站出來援引伊莎貝拉制定的反對任命外國人的法律條款時,勃艮第人早有準備,當即授予威廉三世以西班牙國籍,使其成為卡斯蒂利亞人。即便沒有這一條向著本地人的規定,教皇利奧十世也已在10月12日頒布特許令,允許威廉三世可以不受大主教身份和卡斯蒂利亞教會的義務約束。

讓一個弗蘭德斯青年取代德高望重的大主教和政治家西斯內羅斯的舉動深深觸怒了卡斯蒂利亞的貴族和百姓。在巴利亞多利德,查理主持的首次卡斯蒂利亞議會會議上,大臣們紛紛抗議新大主教的任命,要求查理承諾絕不允許更多勃艮第人入籍,新的大主教也必須住在托萊多。查理對這兩項要求表示同意,然而之后卻沒有信守承諾。這也導致1520年,卡斯蒂利亞貴族公開支持西班牙城市公社起義(1519—1522年),支持派為首的就是薩莫拉主教安東尼奧·德·阿庫尼亞(Antonio de Acu?a)。而當威廉三世1521年1月初在沃爾姆斯狩獵意外身亡時,卡斯蒂利亞人都將它當作上帝的審判來慶祝,阿庫尼亞主教也在起義群眾的擁護下,順理成章地繼任了一段時間的托萊多大主教。

對于新秩序的不滿情緒早在1517年就已不僅局限于貴族階層。在一些城市,如卡斯蒂利亞西北部的薩莫拉,人們開始議論如何對抗外族統治。15在許多西班牙西北部的城市,尤其是港口城市,人們逐漸對市政府的人員結構及其通過新的選舉方式鞏固王權的舉措感到不滿,這在烏爾迪亞萊斯堡(Castro Urdiales)表現得尤為明顯。16再加上莊稼歉收導致糧食供應短缺,不滿情緒逐漸積聚,新的統治者為了籌集資金支持其在西班牙之外的政治軍事行動,又提高了當地稅賦。1517年之后的幾年間,抱怨新政府失職已成為城市政治綱領的一部分,為后來反抗與傳統背道而馳的新舉措提供了基礎。17當查理和他的幕僚為加冕神圣羅馬帝國皇帝趕赴亞琛時,西班牙人趁機掀起了轟轟烈烈的城市公社起義,勢頭很快席卷整個卡斯蒂利亞。起義以托萊多、巴利亞多利德、托德西利亞斯、薩拉曼卡和薩莫拉等城市為中心,一開始甚至得到卡斯蒂利亞貴族的支持,反叛者反對有利于勃艮第王室的新政,將剛剛站穩腳跟的哈布斯堡家族的統治推向深淵的邊緣。

正如16世紀初的社會和政治變革遍及歐洲幾乎所有地區,糧食短缺也廣泛存在,1517年歐洲各地都出現了由類似原因導致的騷亂18:在茨維考、邦茲勞和布雷斯勞等市鎮,在波希米亞的寧布爾克/寧堡,以及在但澤(今格但斯克)因議會財政管理不善而引發騷亂;在維也納,1517年11月20日一項有關城市權利的新規引發不滿;在匈牙利的礦區,礦工除了其他要求外,還主張對教會捐款的使用有發言權,這預示了后來新教徒所要求的改革。

最廣為知曉的一場騷亂發生在倫敦的五朔節。今天英國政壇還會使用“Evil May Day”(罪惡五朔節)的表述。1517年4月底,倫敦的手工業者已有騷動的跡象。當時一位圣保羅街區的牧師甚至在布道中煽動不滿的民眾公開抗議倫敦過分的“外國化”,尤其是有太多的富有外國商人和銀行家。與歐洲大陸不同的是,倫敦人民詬病的并非執政者施壓,而是經濟生活的“國際化”。由于英國地處歐洲邊緣,因而歐陸的起義之風只是不久前才刮到這里,其影響也只限于英國唯一一個有國際影響力的經濟中心——倫敦。倫敦的手工業者本就認為社會經濟的發展威脅到了手工業者群體的生存,而歐陸人民的憤懣情緒進一步加劇了他們對現狀的不滿。

騷亂從4月30日持續到5月1日,幾百名手工業學徒從外國人聚居的市中心到圣保羅修道院以北的大圣馬丁教區,一路打砸搶燒,破壞外來移民的住家。在那里生活的意大利人進行了積極抵御,都鐸王朝早期明顯強化的國家機器也運轉得尤為高效:在人文主義者、國王資政托馬斯·莫爾爵士勸阻調停無效后,倫敦塔橋的駐守部隊不得不進行武力干預,大法官紅衣主教沃爾西在24小時內組織5 000名武裝士兵進入倫敦鎮壓騷亂。19上述舉措恢復了治安,幾百名鬧事者被關進監獄,騷亂頭目被處死。英國當局的武裝鎮壓并沒有德國官廳八年后應對農民起義那般兇狠。據一部半官方的編年史記載,5月19日,在王后阿拉貢的凱瑟琳和王公貴族的求情下,同時也考慮到被關押犯人的妻兒,亨利八世公開赦免了犯人。這或許也說明英國王室并不像歐洲大陸掌權者那樣擔心人民的暴動。相比之下,1525年,歐洲中部一些國家面對起義時采取了徹底剿滅的態度。

在英國,1517年的騷亂也是當時暴風驟雨般的變革和深度社會矛盾顯現的前兆。只是在那里,矛盾和危機還要醞釀半個世紀方才徹底激化。那時人們的敵意不再指向外國銀行家,而是來自荷蘭和意大利反宗教改革地區的流亡者。他們自16世紀中期開始陸續涌入倫敦及英國其他貿易和工業中心。他們帶去的新式而先進的生產和貿易方式再次讓英國本地人感到實實在在的威脅。20

變革給歐洲帶來的沖擊不僅波及城市,更蔓延到廣大農村地區。鄉紳貴族和普通佃農都感受到同樣的不安。此種情勢在德國尤甚,那里的貴族和農民感到雙重的壓力——一方面來自帝國憲法的改革,另一方面可歸因于近代民族國家的領土邊界形成。對他們而言,日常生活的法律、階級和經濟基礎正急劇改變。騎士和農民憤怒的原因大抵皆如此。他們宣泄情緒的方式便是集體反抗,矛頭指向的均是一國領土的主宰者及其日益加強的領土控制。暴民中最具政治頭腦的領導者當屬烏爾里希·馮·胡騰(Ulrich von Hutten),他甚至希望城市能加入農村的起義浪潮,但是城市和農村的具體利益訴求畢竟差異太大。21比如一些騎士參與起義的主要目的是趁火打劫,搶掠和壓榨富戶,好大發橫財。

自15世紀起,騎士們就開始不斷通過搶劫和襲擊來滋擾世俗和教會領主,尤其是主教和修道院長。他們不滿領主們塑造近代國家的舉措和市民階級從事貿易活動,認為這樣一來自己原有的利益空間就被擠占了。使用武力則被他們視作古老而天賜的自衛權。為了壓制騎士的盜劫風尚,各國君主們在1495年決定進行憲法改革,旨在保證國家的“持久和平”,宣布自衛權不再適用。出臺一項國家法律是一回事,執行起來卻是另一回事。德國西部勢力強大的騎士階層尤其不好對付。更何況當時的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并沒有自己的警察或軍隊。在此項法令頒布后的20年,德意志的騎士階層一點也沒有被馴服。

當一位至今默默無聞的上德意志大師被委托為1519/1520年出版的弗朗切斯科·彼特拉克的《承受好運、厄運的方法》(Von der Artzney bayder Glück)德文版制作插圖時,他選擇了將向商人勒索錢財的強盜騎士作為厄運的代表。這么做,既說明了時局劇變的動蕩,也表明了動蕩已經影響了帝國騎士的生活基礎,并迫使一些人干起了非法的營生

彼特拉克《承受好運、厄運的方法》的德文版,木版畫,1532年,奧格斯堡

對于這一點,馬克西米利安皇帝有著親身體會。當他1517年春自尼德蘭沿著萊茵河前往美因茨時,人們提醒他從上拉恩施泰因(Oberlahnstein)開始最好乘船順萊茵河走水路繼續前進。因為附近奧登瓦爾德(Odenwald)的騎士貴族很不安分,可能會對君主不利。此外,皇帝還有必要接受美因茨和普法爾茨選帝侯的武裝庇護。馬克西米利安皇帝起初計劃先發制人,向騎士貴族發動武力進攻,后來還是接受了幕僚的建議,采取談判的策略與當地的騎士秘密接觸,以維持和平局面。在騎士方面,主導談判的是弗朗茨·馮·濟金根(Franz von Sickingen),他驍勇善戰,在德意志西部以及毗鄰的洛特林根和法國邊境得到了許多騎士的擁護,勢力不可小覷。22

為保證傳統的貴族權利不被君主不斷擴大的領土統治權削弱,濟金根照舊行使騎士自衛權,襲擊帝國城市沃爾姆斯,搶劫往法蘭克福展會運送物資的車輛,對新法規視若無睹。他本人及家人卻并沒有因此獲罪。正好相反,他父親早就開始大規模買田置地,盡管土地散布在不同地方,沒有形成封閉的私人領地。此外,通過投資新興的礦業,他抓住了早期資本主義壯大帶來的商業機會。濟金根自己也效法意大利雇傭軍的模式,通過為有意向的君主們效力而收取高昂的報酬。他首先效命于符騰堡公爵烏爾里希,之后又受雇為法蘭西國王弗朗索瓦一世出力,再之后是哈布斯堡家族。

其實,早在好幾年前,馬克西米利安皇帝就曾以濟金根破壞國家安全為由,宣判他及其同黨不再受帝國法律的保護。當他1517年7月17日在奧格斯堡宣布撤回此項判決時,公眾先是感到不解和訝異,然后立即意識到濟金根原來已通過此前的秘密談判被哈布斯堡陣營招安。其實濟金根此刻并未停止與官方作對,他又偷襲了斯特拉斯堡。考慮到當地農民本已騷動不安,當局不由得擔心滋事貴族和暴動農民勢力聯合。23

貴族階層畢竟與國王和大領主仍在一條戰線,盡管權力受到束縛,但在近代國家崛起的過程中至少尚能分一杯羹。而農民的處境則每況愈下,他們既要面對地主為提高利潤而采取的盤剝壓榨措施,還要被迫向諸侯繳納激增的稅賦,同時,他們還反復受到莊稼歉收的直接影響。對現狀的不滿迫使他們揭竿而起,尤其是在歐洲中部,1514年就有三地爆發了農民起義:瑞士的城市公國伯爾尼、盧塞恩和索洛圖恩起義,符騰堡的“窮康拉德”(Armen Konrad)起義和匈牙利的多饒(Dózsa)起義。1515年,哈布斯堡世襲的領地內奧地利和溫迪施馬克(Windische Mark)也相繼發生農民暴動事件。24中世紀的法國在1358年就發生過震動很大的扎克雷農民起義(以“呆扎克”[Jacques Bonhomme]命名,該稱呼也是當時對農民的蔑稱),但在近代早期的農民起義浪潮中,法國則較晚受到波及,起義也只存在于部分地區。其中威脅較大的一場是1548年從普瓦圖開始蔓延至整個西南部的反鹽稅暴動。

1517年,上萊茵河河谷也發生了情勢危急的農民暴動,其狀類似1513年的弗賴堡“鞋會”(Bundschuh)密謀和次年符騰堡的“窮康拉德”起義,當局對此不得不提高警惕。起義的根源都是農民不滿新增的稅賦,尤其憤恨領主們通過改變度量衡變相增稅以蒙騙農民。25同時,暴動的農民扭結成統一的力量,城市中的底層市民也加入他們的隊伍。反對增稅的暴動不久就擴展為范圍更廣的起義,針對的目標變為統治階層的專制、限制農民使用森林的法令以及貴族狩獵或設立獵區擠占農業用地空間。農民的主張和對社會秩序的設想日益走向極端,當局對此越發失去控制。如果說農民在以前的暴動中只是在挑戰若干領主的統治地位,那么現在局勢已演變為對君主統治和國家制度本身的質疑。此外,農村和城市的起義勢力初步聯合,逐漸發酵以至于釀成了1525年更大規模的騷亂。26

做好準備揭竿而起的農民向“鞋會”的旗幟宣誓。耶穌受難的十字架被安置在一只農民的破綁帶鞋上,象征著起義農民的希望和良知,他們將為重新奪回上帝賜予的美好權利而奮斗

潘菲魯斯·甘根巴赫(Pamphilus Gengenbach):《鞋會》,木版畫,1514年,巴塞爾

1517年的一系列農民暴動事件集中發生在布賴斯高(Breisgan)和阿爾薩斯(Elsass)。有關事件的前后經過一直存在著兩種版本:最經典的一種是一個世紀以來在事件發生地廣為流傳的說法27,其核心人物是農民暴動領袖約斯·弗里茨(Jo? Fritz),他出身于布魯赫薩爾附近小鎮的農奴之家,曾當過雇傭兵。弗里茨在1512年和1513年間就已組建了以農民綁帶鞋為標志的“鞋會”。他以農田警衛的職位之便在弗賴堡附近的村莊萊恩(Lehen)一片空曠的草地上聚集起周圍的農民,教導他們當局都是不合法的,要聯合起來反抗。為了增加密謀暴動活動的儀式感和象征性,大家選擇了農民每天穿的綁帶鞋。盡管弗里茨在暴動尚未開始時就被人出賣,但“鞋會”的名字已足夠讓弗賴堡和巴登的官僚聞之色變,不得不出動強力加以應對。數名密謀策劃者被處死,弗里茨逃亡到鄰近的瑞士。盡管暴動最終失敗,但按照當地普遍流傳的看法,萊恩的這場起事還是成功的,因為它使起初小型秘密團體的想法變成了“普遍民眾的事務”28

當時的雇傭兵在政治上雖有一定遠見但易走極端,弗里茨也是如此。在瑞士流亡期間,他依然暗中盤算如何實現原先的計劃,等待有利時機,再次發動反擊。1517年春,他認為時機成熟了,維滕貝格“窮康拉德”起義的許多策劃者穿越黑森林逃到了萊茵河上游河谷,在那里建立了一個流動的臨時政權。他們躁動不安,隨時準備向當局發動進攻。此外,本地的農民特別是葡萄農們似乎很容易動員,因為受到惡劣天氣的影響,莊稼和葡萄反復歉收,他們正遭遇嚴重的危機。

春天的霜凍摧毀了布賴斯高和阿爾薩斯獲得良好收成的一切希望。就在霜凍過后幾天,弗里茨于4月22日在布雷騰(Bretten)附近的一家酒館里召集組建了新的“鞋會”。7月,他公開出現在阿爾薩斯。不久后,整個萊茵河上游的低地區域都被農民起義的浪潮席卷。從巴塞爾到魏森堡到北邊的布雷騰,弗里茨的追隨者無處不在,斯特拉斯堡周圍尤其密集。他們是來自不同領地的下層民眾。29事實上他們的政治綱領非常簡單,就是弗里茨在萊恩就確定的反當局的目標:廢除貴族、天主教會和城市政權的一切統治。除了上繳帝國皇帝和自己所在地區教會的費用,其他一切稅賦都應被廢除。

再次起事原定在9月初。按計劃,約2 000名謀反者將在察貝恩(Zabern)教堂落成典禮這一天,趁著大部分群眾上街慶賀的有利時機,在包括阿爾薩斯的帝國直轄城市羅斯海姆等多個地方發動起義。在那里,起義的焰火將燒遍萊茵河兩岸。但像上次一樣,起義的計劃提前走漏,當局早在8月初就知曉起義計劃的全部細節和策劃者名單。好在策劃者也提前聽到了風聲,包括弗里茨在內的大部分人沒有被捕。

但通過現代歷史資料考證得出的又是另一種結論30:主導人物不是弗里茨,而是當局本身。在詳細考證分析各種歷史資料后我們發現,關于1517年萊茵河上游“鞋會”農民起義的描述都是支離破碎的,直到19世紀連貫的事件經過才見諸史料。目前也尚未發現當時親歷事件的農民或者弗里茨本人的真實描述。所有關于當時集會、組織、起義經過的信息都來源于當局審問的記錄,這些記錄當然也只能按照當局的想法和期待來行文,不一定是受審者的動機和事件經過的真實寫照。從這一角度看,1517年“鞋會”農民起義只是當局的一個“建構”,他們認為自己受到農民尤為嚴重的威脅,因為周邊農村地區的確積蓄著緊張情緒。“鞋會”及其領袖弗里茨變成了一個謎,1517年布萊斯高和阿爾薩斯地區農民起義的前后經過主要存在于王國的辦公廳和城市的市政廳里。

盡管如此,謎團還是繼續影響著現實事件的發展,尤其是當局聽到“鞋會”傳聞的時候仍如芒刺在背。1521年,王國騎士在沃爾姆斯帝國會議期間,就抓住當局的軟肋,在一本匿名小冊子上大書“鞋會、鞋會”的戰斗口號,宣告維滕貝格的修士將給予騎士武裝支持,使當局受到不小的震動。1525年農民大起義前夕,“鞋會”謎團的威懾力愈加明顯,密謀起事的人中有傳聞稱在一場關鍵性的集會上見到了弗里茨,聲稱“他蓄著灰色長胡須,向各方宣稱,鞋會一日不勝,他便一日不死”。31

民間傳聞和官方記載都顯示,在16世紀20年代,帝國西南部的農民和不同統治階層的關系都陷入了嚴重的危機。1517年,當局由于擔心出現類似“鞋會”的農民暴動事件,不得不先發制人,動用一切手段壓制農民反抗。在近代前期的歐洲,大大小小城市和農村的起義,真實或臆想的“鞋會”暴動造成了長達20年之久的動蕩,起義往往間隔時間短,空間距離近,形式和訴求較為極端。導火索都是貿易資本主義蓬勃發展所引發的社會和經濟變革,以及與之相適應的法律制度改革(尤其是削弱村鎮和城市的地方權力),更為重要的還有統治者越發頻繁的財政干預。

倘若進行歷史的縱向對比,會發現1517年的農民騷亂事實上并沒有被特別濃墨重彩地書寫,它好比是電閃雷鳴,僅僅預示著大風暴的來臨。果不其然,幾年之后,農民起義的狂風驟雨席卷了歐洲,1520年到1522年間,西班牙爆發了浩浩蕩蕩的城市公社起義,1525年歐洲中部甚至爆發了規模龐大的農民戰爭。所有這些都是君主強化專制統治所引發的政治和社會不滿的集中發泄,自上而下的改革不僅明顯改變了以往階層社會的結構,也讓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承壓尤甚。

1525年,歐洲中部的底層民眾暴動更有來自剛剛興起的宗教改革運動的助力,后者在宗教和社會層面掀起了更大幅度的變革。傳統的起義致力于捍衛舊有的權利,即地區與地區間不同的單項具體權利,因而不易獲得跨區域的普遍合法性。但受宗教改革思潮的影響,農民階層開始援引“上帝賜予的權利”,這具有普適性和統一性,幾乎可以算作現代人權的前身。君主及政府當局面臨農民起義帶來的極端暴力挑戰時,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脅,由此認為只能以更殘酷的暴力予以回應。32壓制叛民的舉措大獲全勝,君主們便得以徹底鞏固其專制權力,早期現代國家的形式得以進一步推廣。對利奧波德·馮·蘭克(Leopold von Ranke)來說,這一歐洲近代歷史的最初事件同時也是“德意志國家的最大自然事件”。鑒于參與起義的市民和礦工規模巨大,起義綱領在反當局的訴求上往往偏向極端,今天我們在給前后一系列農民起義定性的時候,更傾向于采用彼得·布利克勒(Peter Blickle)的中性說法,即“勞苦大眾的革命”。33

廣泛的社會基礎和極端的起義綱領是否帶來了實實在在的成果,則要另當別論。如果看到君主強化專制統治這一趨勢從中世紀起就已展露苗頭,到16世紀初期已發展得如火如荼,并且這一進程的受益者是領主和城市的統治者,那么我們不難得出結論,起義獲得成功的希望是很微小的。即便起義結果正如農民期待的那樣,只留下一個德意志王國或帝國政權,參與起義的底層民眾仍不會獲得任何回報和補償。即使是在一個統一的德意志王國,傳統的權利分配體系也會瓦解,它會像當時的其他歐洲王國一樣推行君主專制。最近一段時間的歷史研究顯示,盡管農民的軍事武裝起義失敗,但它們仍然是具有政治意義的歷史事件,然而這與起義的初衷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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