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朝一日告別世界的時候我會說兩個滿意：

一、有很多好心腸的朋友。

二、自己是個勤奮的人。

這是黃永玉先生在《只此一家王世襄》里所寫的。老人家真是一個勤奮的人，一百歲了，還要辦畫展，還要出新書。這“新書”可不是從舊文中挑三揀四湊成的選本，它名副其實，都是這兩三年的新作，有相當一部分還是第一次與讀者見面。這本書叫《還有誰誰誰》，草綠色的內封，仿佛象征著老人永不衰竭的創造力。

要概括這本書的內容，可以說它寫了作者人生的第一個滿意：很多好心腸的朋友。依篇目次序，這些人是：王世襄、黃苗子、郁風、黃霑、張學銘、王道源、唐生明、曹玉茹、王遜、常任俠、許幸之、黃雯，韓素音、潘際坰、鄭振鐸，老龔頭、蔣經國、蕭桐……（不完全統計）這里面自然不乏寫在歷史里的大人物，卻也有一些我們不太熟悉的人名，比如曹玉茹，她是黃先生家里的阿姨。另外，我這樣列舉名字未免有些枯燥，然而在黃先生的記憶中和筆下，卻是一張張笑臉、一個個鮮活的靈魂，還有講不完的生動故事。這不是松松垮垮的回憶文字，而是聲情并茂的上好文章。有時候，就覺得黃先生在你面前，文字里有聲調，有表情，有手勢……

這本書是《比我老的老頭》的續編，也可以看作《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的外編。這些人被他寫得儼如《世說新語》中的人物，性格各異，活靈活現，卻并未超凡脫俗。如寫潘際坰先生去找住在賓館里的黃永玉玩，因為大堂的服務員讓他登記單位，這觸傷了他工作在“自來水公司”的傷疤（他是《大公報》報人，更以此自豪），他便拂袖而去，害得黃永玉左等他不來右等他不見，電話催問，支支吾吾不說理由，只說不來了……潘先生晚年我見過，是一位風度翩翩的老人，說話輕聲細語不緊不慢，要不是黃永玉“揭發”，實在想象不出這么有“性格”。王遜也曾有讓人哭笑不得的舉動：非常年代，他敲了黃永玉的門說，你要有思想準備，我把你和表叔（沈從文）都揭發了……黃先生憶人，從來不是空洞的給誰發獎狀、評功擺好，而是以大量的細節寫出人的個性、精神狀態，還有人在時代中的種種表現。所以他在寫人，也在寫歲月，寫歷史，寫人性的幽微，寫面對時代巨浪的無奈。讀這樣的書，不僅增廣見聞，收獲“八卦”多多，而且對歷史、生活也會有一份很達觀的理解，很多事情是帶著笑講出來的，讀來令人忍俊不禁，細思又不禁默默無語，乃至是含著淚在笑。感謝黃先生，他不記下這些故事和人，他們就隨風飄散、灰飛煙滅了，如果那樣，未來的歷史書會少了太多有分量的篇章。

黃先生經歷了驚濤駭浪的大時代，有著不平凡的一生，也閱人無數，在他的書里有一種特殊的智慧。黃先生把他的人生態度、見解都呈現于文字中，每一次讀他的文字都是在經受慷慨的人生教育。在這之中，我最欣賞的是達觀，不斤斤計較，也不必患得患失，用他形容郁風的話講，這叫“寬坦”吧？據說黃苗子發配北大荒，第一次給郁風寄回的明信片上竟有這樣的字句：“大家背著包袱，登高一望，啊！好一片北國風光……”郁風捏著明信片哈哈大笑，對黃永玉說：“你看他還有這種心情：好一片北國風光！”黃永玉奇怪捏著這樣的“斷腸詞”自己還笑得出：“唉！她一生的寬坦，世間少有！”[1]近年某些文字渲染加上我們不適當的想象，人們總誤以為“黃永玉們”當年的生活不知比我們現在輕松、優裕多少，其實，仔細體察一下，哪里啊，一個十來歲就四處漂泊、獨自討生活的人，什么苦難沒有經歷過，哪一粒時代的塵灰沒嗆得他們眼淚漣漣。可是，哭哭啼啼有用嗎，抱怨連天能解決下一頓飯嗎？他們唯有打掉了牙齒往肚子里咽，自強自勵自尊。正像黃先生晚年說的：人只要笑，就沒有輸。沒輸，更多的不是有保障、有條件，而是帶著“寬坦”，帶著“笑”，是這些世人們不太珍惜的東西護持著他們，他們的人生才活出了別樣的風景。

看黃永玉的人生，品他的文字，給我另外一重深刻的教育是他的勤奮。什么鬼才啊、天才啊，不能說都是鬼話，至少這些我們看不見，或深或淺均不可測。但是，黃先生的勤奮卻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他常常引以為豪的是一刀一刀刻木刻：“我這種從小一個人在社會上混，點點滴滴都是汗水得來，實打實，沒有僥幸的勇氣。刻木刻也是一刀又一刀在木頭上啃，一根線刀刻錯了，要難過好幾天。”[2]他寫劇本，寫詩，寫長篇小說，畫畫，做雕塑，包括寫這散文哪一樣不是這么“一刀又一刀”的呢。是體力活兒，也是智力活兒，何曾一日閑過，何曾一時閑過？記得他九十歲時，回答有人提問，他干脆地說：我每天工作忙得做不完，哪里還有時間做夢。

在這本書的序言中，黃生生若無其事又不乏雄心地說他要開個畫展：

出這本書之后到一百歲我還要開個畫展，起碼還要忙三四張畫。大概，大概就沒有時間再寫文章了。現在離一百歲還有一年多時間……萬一活不到那個時刻，看不到自己的畫展，當然有點遺憾，那是老天爺的意思，誰也幫不了忙。

昨天上午，在奔往北京的高鐵上，我讀這一段文字的時候默默落淚了。我知道他在醫院里，幾天來一直都在祈禱他能像闖過人生的那么多關坎一樣，這一次還能創造奇跡。我不知道的是，那時，他已經像他畫的荷叢中的仙鶴一樣展翅高飛了。而且是那么決絕，不舉辦任何紀念活動，不領骨灰，撒作肥料……起初，我覺得這太無情了，后來又覺得恰是太多情，才永遠也不告別，永遠在大家中間叼著煙斗，講著舊事，回憶老人……這本《還有誰誰誰》到底成了黃生生此生最后一本書，他帶著它，還有《比我老的老頭》《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去另外一個世界中與他筆下那些人物會合了。這些本就是同一本大書，人生的大書，時代的大書，歷史的大書。

2023年6月14日 晚九時四十分 于京滬高鐵上

注釋

[1]黃永玉：《只此一家王世襄》，載《還有誰誰誰》，作家出版社，2023。

[2]黃永玉：《讓這段回憶撫慰我一切的憂傷》，載《還有誰誰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