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述而批評叢書:非批評
- 金戈
- 3533字
- 2025-06-30 18:03:37
三生石上舊精魂
——評張大春《聆聽父親》
興許是張大春戲謔風格、雜學筆調與虛構技藝太過招搖,以至于他耗時五載,于2003年推出家族小說《聆聽父親》時,時人紛紛驚呼,“張大春在面對父親逐漸衰敗的身體時,一改之前以撒謊為樂的書寫風格,逐漸抒情而真誠起來”了;張大春終于肯“認真悲傷”了;大家破天荒看到了一個“弱點的張大春”。臺灣書商在宣傳《聆聽父親》時,甚至聲稱這是自“白話文學朱自清《背影》以來最感人的父親書寫”。這話雖非過譽,卻并不恰當。在我看來,“抒情”“真誠”“感人”等從來就不應該是一部小說值得為之贊嘆的德性,更何況是一部家史小說、一部篇幅體量和時間跨度都巨大的歷史性小說呢?
當事人又如何觀之呢?在接受臺灣《中國時報》訪談時,張大春曾提到,“臺灣有家變傳統,但是沒有家族書寫的傳統”。說來奇怪,歷經遷徙流離的老一輩作家,應該最多家族書寫的素材,但真正完成的作品反而寥寥可數。張大春認為,這些作家因為痛苦太巨大、太切身,反而沒有輕松理解的機會,也沒有優游其中的條件。即使寫出來,他們沉重的家國負擔,對于讀者來說也是巨大的壓力。張大春正好在中間,不輕也不重,一方面,他看到整個世代的文化裝備被時髦的政治論述或消費文化摧殘殆盡,這似乎形成他寫作家族史的動機;另一方面,他與時代有一個較大的距離,因此可以帶著笑聲地看到殘酷的現實。
由此可見,《聆聽父親》遠非我們想象中那種為尊者諱、光宗耀祖式的家族書寫。我們不妨看看其中“三株靈魂”這一節:
盡管我現在可以大言不慚地對你說:“戰爭起于嫉妒,且是立即地謀殺嫉妒這個認真、細膩、深刻又豐富的情感。”它聽起來其實是十分世故的。在我較早的生命里,還有一片可以說相當天真的時區。我在那里詢問晚餐桌上喝著五加皮酒的父親:“五三慘案”是怎么一回事?我那樣問著的時候,滿腦子想象的答案是多少士兵殺了多少士兵的戰爭細節——那是簡陋的歷史課本所不能提供的刺激場面。我父親問我:怎么想起來問這個?我說:歷史課本上提到“濟南發生‘五三慘案’”。我父親“喔”了一聲之后想了很久,終于慢條斯理地告訴我:他在地窨子里出了水痘,日本鬼子到處開炮,我奶奶則親手包了一板子蠶豆大小的餃子給他吃。“因為我那時候喉嚨腫了,什么也咽不下,又想吃餃子。”我父親說著哽了聲、紅了眼,隨即落了淚,沖我用國語說了句:“我想我媽媽。”我母親在旁邊放下碗,說我父親喝了酒凈廢話。我父親接著用山東話跟我母親說:“你知道什么?民國十七年你還早著哪!那時候兒只有俺娘疼俺疼得緊,俺爹不喜歡我。”我母親說:“這話絮叨過幾百遍了你不嫌絮么?”我沖口而出打了個抱不平:“爺爺是個老渾蛋!”緊接著我父親的一只大巴掌就拍上了我的后腦勺:“你才是個渾蛋!這是怎么說話?一點禮貌都不懂!”這是我懂得“五三慘案”以及禮貌的開始。
讓我和你——我的孩子,一起回到我生命中那個十分天真的時區,看一看那飯桌旁我們一家三口所受的微不足道的委屈。我母親,從未參與過我父親的成長,卻在我父親酒后脆弱又悲哀的脅迫下一次又一次地分享他廉價的自憐。她的娘家離朝陽街四十里,嫁到張家的時候已經二十四歲,對張家門兒的德行的理解與我父親有著近二十年的時差,我父親無視于此,也不曾將我母親帶回他生命中包涵各種豐富情感的角落(一如他不曾帶我進入一九二八年五月三日的大歷史事件現場一樣),可是卻要求她完全體會、感同他那受輕賤的、有如遺棄的傷痛。我父親,他的妻子不想理解他的悲哀是怎么一回事,且要求他以吃飽穿暖之余并無余事的態度去壓抑或蔑視情感所帶來的騷動;他的兒子對朝陽街四合三進大院墻里平庸瑣碎的家常沒興趣,卻想讓他為大時代作不在場的目擊見證。他只能更頑固、更執拗也更感傷地愛上自己的悲劇。至于我,我的委屈是一家三口里最輕薄短暫的——我只想以一驚人之語讓我父親不要那樣孤立無援以至于掉回頭與我母親爭吵起來。
這個小小的晚餐場面以一個問題始、一個巴掌終,連電視劇都不屑編演的情節,它卻點染出三個委屈:三株互不了解,也無法被了解的靈魂。在我的那一株里面,有一個我幾乎不忍揭穿的部分,那就是我毫無自覺地利用了我父親和母親的無助,扮演一個控訴強者的強者。我用老渾蛋這個字眼發動了一次對早在一九四五年古歷三月二十四日已經死去的爺爺的戰爭,我嫉妒我的爺爺,他居然可以那樣對待我父親。
這小而緊湊的一節,如同戲劇之一幕,是整部《聆聽父親》的縮影:沒有“大歷史”,只有小日常;哪怕一家之內,“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歷史掩蓋了多少人生真相,歷史之下又有多少不忍揭穿的自欺欺人的把戲。
張愛玲說過:“在文字的溝通上,小說是兩點之間最短的距離。就連最親切的身邊散文,是對熟朋友的態度,也總還要保持一點距離。只有小說可以不尊重隱私權。但是并不是窺視別人,而是暫時或多或少的認同,像演員沉浸在一個角色里,也成為自身的一次經驗。”在這個意義上,我確信《聆聽父親》是小說而非散文。它對待家族歷史,不僅沒有那種自我傳奇化的沖動,反而有一種解構式的嘲諷:“刻意保持卑微、壓抑身段、‘帝力于我何有哉?’、把頭垂得更低一些、承認自己的渺小。這一整套列祖列宗的德行提供給張家門兒的子孫絕佳的嫉妒位置。我們嫉妒這世界上凈是些比我們偉大的人、比我們偉大的事、比我們偉大的力量,于是我們只好與這一切無關,甚至與嫉妒這樣一種認真、細膩、深刻又豐富的情感本身亦無關。”這種“大逆不道”,這種“大不敬”的口吻,顯然背離了中國傳統的“為尊者諱”的家族歷史書寫模式。張大春作為一個受到家學和舊學傳統熏陶的作家,他的這種現代人的自我批判意識并沒有被剪滅,反而更加強烈。也許在他看來,這種建立真情實感上的自我分析和自我批判,是對家庭、家族歷史真正的敬意。
當然,對中國的家庭歷史、家族歷史書寫來說,如何梳理父子關系,仍然是重心所在。《聆聽父親》采用一個爺孫三代的視角,來雙向描畫兩重父子關系。所謂“聆聽父親”,既是“我”對“父親”的聆聽,也是即將出世的“兒子”對“我”這個“父親”的聆聽。張大春刻意讓自己停留在這個居間位置,來完成歷史、當下與未來的貫通思考。
《聆聽父親》是以“我”照顧病榻上的“父親”,內心思緒萬端開始的。張大春一點也不諱言,我們朝夕相處的親人,也可能是我們最熟悉的陌生人:“我時常靜靜地坐在病房床頭的那張沙發上,看幾眼窗外正努力吐芽放蕊的樹枝和花苞,默想過去四十年來我對這老人的生命有過多少墾掘和理解,當我再轉回頭望見他閉目愁思的時候,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到:我從來沒有真正試圖深入他那個‘家傳的好腦子’里一探究竟;即使有,加起來也不會比一片葉子、一瓣花短促的風中生命長多少。”但這遠非社會學意義上的代溝,而是人性認知上的困境。整個《聆聽父親》可以視為一種以浮想聯翩的方式不斷返回歷史現場、回到父輩時空下的努力。有敘述,也有感想;有迷失,也有確鑿;有離奇,也有平淡。顯然,張大春無意通過線性敘事去構筑一個家族本來如此的面貌。這種面貌在傳統的家族敘事中往往被神圣化。但他顯然也并非后現代主義的信徒,以一種虛無態度去瓦解家族歷史的一切。由“聆聽父親”開啟的是一場歷史、生命、書寫糾纏在一起的對我們的過往的復雜探詢:由“我”的“父親”、“父親的父親”,到“我們身為父親”,在這個既是生命也是歷史的延續鏈條下我們何以自處?我們的歷史值得延續下去嗎?正如我們遭受父輩歷史的重壓和承擔,我們會基因遺傳一樣將這種重壓和承擔延續給我們下一代嗎?我們已經聆聽過我們的父輩,我們的子孫會聆聽我們嗎?歷史該如何聆聽?……《聆聽父親》的偉大,在于始終貫穿著這樣一種思索。
在《聆聽父親》中,有一個片段,可以說概括了整部書的題旨:
就在那天夜里,我決定寫這本書。當月光完全輾過病房之后,我父親驚醒過來。我替他翻了個身,見他仍不安穩,只好隨口編派點話逗他——我是一半正經、一半玩笑地問著:
“你看我是先讓你抱個孫子呢,還是先寫一本兒關于你的書呢?”
老人睜開因糖尿病而對不大正的兩顆眼珠子,看著我,又垂下臉埋在枕頭里,悶聲說道:“我看啊——你還是先幫我把尿袋倒一家伙吧!”
在那一瞬間,對那樣一具病體而言,最確鑿不移的真理、最值得重視的天經地義,既非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亦非書于簡帛藏之名山公諸后世,而是當下鼓脹的膀胱。質言之,沒有任何事、物、言語是其他事、物、言語的真理和天經地義。它只是它自己的。也無論承襲、延續了什么,每一個生命必然是它自己的終結,是它自己的最后一人,這恐怕正是它荒謬卻莊嚴的部分。
“無論承襲、延續了什么,每一個生命必然是它自己的終結,是它自己的最后一人,這恐怕正是它荒謬卻莊嚴的部分”——“生命”如此,“歷史”何嘗不也如此?歷史是“荒謬卻莊嚴”的,自有它存在的理由。這正是《聆聽父親》想傳達出的歷史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