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述而批評叢書:非批評
- 金戈
- 3284字
- 2025-06-30 18:03:36
相忘于江湖
——評張北?!秱b隱》
少年子弟江湖老。張北海(本名張文藝)的《俠隱》,是唱給舊時光、老江湖的一闋挽歌。
中國文化里頭,轟轟烈烈的俠,末了的收梢總逃不過一個隱。虬髯客、聶隱娘,無不如此,正所謂:“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那尚是一個武俠的美好時代,快意恩仇,功成身退,等時光轉到民初,卻是連這種熱鬧已不復存焉。
一個俠客因為師門血案而逃亡在外,多年后回來尋仇。張北海挑了這么一個武俠小說的老套,想講的卻不僅僅是復仇的主題?;蛟S,在小說里,最大的仇敵不是人,而是時間和記憶。當師門這一老一少,在古都京城如孤魂野鬼一般游弋、閑蕩、漫游的時候,與其說在尋覓仇敵,不如說在追憶逝水年華。故都風物,三教九流,人情世故,“全變了……連票號銀號都在賣什么‘航空獎券’。能叫我想起從前那會兒天橋的,是在地攤兒上喝的那碗牛骨髓油茶,跟‘一條龍’吃的那籠豬肉白菜餡兒包子”。那是怎樣的一個時代呢?法律制裁取代了江湖規矩,時裝取代了馬褂,巡警取代了鏢師,“四十年的武藝,一個子彈就完了”。老派的武林作風、應答,在新式文明社會里,顯得那樣的滑稽、落寞、不合時宜。當然,也有不變的?!叭f一發生巨變,師徒分散,失去音訊,則切記,圓明園西洋樓廢墟,每逢夏歷初一午夜,是本師門幸存者約會時地。”這個關于圓明園的約定,是張北海的神來之筆,是《俠隱》最讓人動心處。巨變,分散,廢墟,幸存者,約會——何止師門,簡直是一切歷經時間劫毀的人生的一個奇妙的隱喻。
《俠隱》開篇且通篇籠罩在冷清蒼涼之中。既有京城中的夜行、隱秘中的尋仇,也有山雨欲來國難當頭、一個時代大的隱退。在這部武俠小說里,張北海似乎儼然化身為了張愛玲。“人是生活于一個時代里的,可是這時代卻在影子似地沉沒下去,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為要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記憶,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生活過的記憶,這比瞭望將來要更明晰、親切?!边@種明晰、親切的記憶,既來自《俠隱》中不厭其煩列舉的種種風味小吃,也來自那種江湖中的絲絲兒女之情。小說中有個細節寫到與俠客相戀的女人在洗頭,“她上身只穿了件白坎肩兒。雙手按著頭,露著兩條白白的膀子和夾肢窩下那撮烏黑的腋毛。胸脯鼓鼓的。微濕的坎肩貼著肉”。這是那種真正的貼肉到骨的質感,一個大時代下的小小的溫情記憶。正是這些無數的含有余味的細節,構成了《俠隱》的動人力量。
但是,時代終究是巨大的,裹挾一切奔騰向前,在與時俱進的時代面前,個人永遠是過去時的,心懷憂愁。張北海十三歲離京,從此終生漂泊海外,無法葉落歸根,因為他的老北京,他的武林春夢,在時間的河流里根本無法重現,而只能通過文字點滴緬懷?!秱b隱》,張北海這個老移民寫的武林舊事,該是怎樣的一個愁字了得!“俠隱”,“俠隱”,田園將蕪胡不歸?在大時代里,個人何去何從,也許,還是應了那句老話,“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俠隱》的誕生,緣于張北海的親身經歷。那是抗戰時,五歲大的張北海,和二姐(十四歲)、三姐(十歲),還有朋友家的小女兒,隨著母親,一行五人,從天津逃難去重慶?;疖囍荒茏綕?,隨后雇了個騾車,一路慢行去西安,一切恍若回到舊時百姓在戰火中的流離失所。母親聽到張北海小孩子不懂事,喚趕車的“騾夫”,讓他別這么叫,人家有名有姓,你得稱他一聲“大叔”。這讓張北海初經人事?!皬慕小叿颉礁姆Q‘大叔’,正是我媽教導我跨越了這個對人尊重的界線?!闭沁@個“大叔”,在途中護著婦幼五人,有驚無險躲過匪患,平安抵達西安。張北海后來回憶:
每次看武俠小說,總會讓我想到大叔,記得有一部是講幾個鏢客護送三品京官一家告老還鄉,真有點像大叔護送我們五人從山東到西安。盡管我們是逃難。……我經常胡思亂想。是在這樣一次做白日夢的時候,我為大叔編了一個故事。他曾經是“會友”一名小鏢頭,鏢局關門之后,他既不想去干警察,也不愿在廟會“以武會友”下場子賣藝,也沒興趣去開飯莊酒館,更不肯去給遺老護院,給新貴做打手,就這樣去做了這個和他當年走鏢有類似的行業,用騾車護送家人貨物遠行。1942年,他護送我們五人,我覺得他有五十多歲了,個子身體都很好,年紀也大致符合我為他編的故事,一路上,雖然沒見過他施展什么功夫,也沒見他身上有什么家伙,可是大叔還是像鏢頭似的把我們五人平安無事地從山東護送到西安。
這就是《俠隱》的緣起。《俠隱》講的是時代里的“末代俠客”,也是生活中的“平凡英雄”。這樣“英雄俠客”,對張北海來說,還有他二哥張文莊(張艾嘉的父親)。
就在張北海隨母親逃難前夕,二哥張文莊因不堪父親的粗暴管教(張北海后來反思父輩教育,“無論父親政治上多么前進,十八歲就參與了反清起義,但他究竟生在清朝。再加上去日本上大學。傳統保守的儒家思想,加上受日本大男子父權意識影響,父親只能,也只知道如此管教子女”),逃家出走了,毅然從大學退學,又只身從天津去重慶,考取了中國空軍官校,隨后去美國受訓。臨行前,在天津請弟弟張北海和奶媽吃冰激凌:
快吃完的時候,他取出一塊大洋給了楊媽,說文藝喜歡吃巧克力和草莓冰激凌,有空買給他吃,然后補上一句:“你們吃,我先走了。”
就這么干脆磊落的一句!二哥就這么跑掉了,沒告訴任何家人。張北海后來回想這段往事,才意識到二哥最后那句“我先走了”的雙重含義,“他像是在和我及楊媽告別”。這段記述,曾讓張大春一度唏噓落淚:“固然那并非真正意義上的永別,但是人間離亂幾能知,陌上尋常聚散時,少小之際那些被匆匆錯過而日后也無從追尋縫綴的散落記憶,恐怕才是死亡的痕跡?!?/p>
1955年,二哥張文莊奉命駕“美齡號”專機飛馬尼拉接葉公超時,剛從臺北起飛就在新竹附近失事,年僅三十一歲。
“二哥有料!”這是張北海對英年早逝的二哥最簡單、也最高的評價。在他記憶中,難以磨滅的,永遠是二哥那個“俠客英雄”的樣子。
“你們吃,我先走了?!?/p>
1986年,年過半百的張北?;亟骼霞姨接H。五臺山下的故里早已物是人非了,只有一位老奶奶還認得老張家的人:
老奶奶頭一句就問我是不是文莊。我兩秒鐘之后才明白她的意思。我二哥是她當年見過的我們家人里面最小的一個。她以為文莊現在長大了,就是我。我通過小李的翻譯(地道的五臺話可真難懂,連在山西住了這么多年的毛參謀都聽不懂),慢慢一句一句告訴她,文莊是我二哥,我的家離開山西之后,我媽又生了二女一男。我最小。她記得我爸、我媽、大姐、大哥和二哥,一個個問起。我一直在猶豫,不能決定要不要告訴她我二哥已經去世三十多年了。后來決定還是不講。
這是張北海的大慈悲了。后面老奶奶把陪同的翻譯小李誤當成張北海媳婦了,很高興北海離家這么久,“到頭來還是回老家娶了個本地姑娘”。張北海悄悄叮囑小李別說破,讓老太太樂一樂挺好的。小李跟老太太又說了些話,張北??吹剿樕蝗簧畛料聛怼!邦D了一會兒,我看她眼眶圈兒都紅了,她才說:‘老奶奶要送你一個雞蛋……’”張北?;貞浾f,“那個雞蛋使我有了一點回老家的感覺。這是家鄉的味道,而且是窮的家鄉的味道。”這就是讓張北海動容的故鄉的人,故鄉的情。他是個念舊情的人。這種念舊和悲憫才是真正的俠客精神吧。
張北海自己,又何嘗不能稱為“俠”呢。從小到大,從北京到紐約,一路走來,有教訓有懺悔,有家庭的叛逆,有僥幸的脫險,也有無果的初戀,雖經風波,但結局尚好。用莎士比亞的戲劇說,All’s Well That Ends Well(結尾好,什么都好)。
張北海這一生,朋友滿天下,不曾孤單過。他瀟灑,通達,還有些念舊,是真正的性情中人,魏晉一流的人物。他的生活跟文章一樣,自然純粹而又有點藝術化。他的行事做派,寫下來,儼然就是一篇活生生的“世說新語”。不過他當年遠走海外,作為最早定居美利堅那一代,只身闖天涯的孤寂還是有的吧。從更遠來說,他是從中西教育中走出來的一代,未受其累,兼得其益,無疑是他的幸運和造化,但初次闖蕩“新世界”的那種寂寥心情,誰又真正能懂呢。在臨終的腦海里,不知張北海是否會記起他幼時在北京聽戲,馬連良的《武家坡》,那一段蒼涼卻磊落的唱詞:
一馬離了西涼界,
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
青是山綠是水花花世界,
薛平貴好一似孤雁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