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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只是當時已惘然
——評張愛玲《色,戒》

張愛玲的小說里,有兩種美學:一是蒼涼,一是惘然。

前者代表是《傾城之戀》(“胡琴咿咿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和《金鎖記》(“這是她的生命里頂完美的一段,與其讓別人給它加上一個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結束了它。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而后者代表是《半生緣》和《色,戒》。在后兩部小說中,張愛玲并沒有給“惘然”寫什么華麗句子,而只是在日常用語中提及。比起“蒼涼”對世界的觀照,“惘然”更多是對自我的體認。如果說,《傾城之戀》《金鎖記》這樣的小說,像在看人演戲,“蒼涼”不過是看戲的興味,那《半生緣》和《色,戒》這樣的小說,則是作者粉墨登場,“惘然”是自身情感的投射。

“惘然”,作為一種美學,來自李商隱的詩篇《錦瑟》。“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日本漢學家川合康三將“惘然”解釋為“茫然自失的模樣”?!跺\瑟》“無疑是講述了失去所愛之人的悲哀,但每一句詩都以鮮明濃烈的意象不斷升華著悲哀,整首詩被籠罩在朦朧的氛圍中”?!斑@或許是因為敘述者自身無法將心緒完全呈現為‘悲哀’,而只能茫然地加以感受?!倍欕S則談得更為精彩:

“惘然”二字真好,夢的朦朧美即在“惘然”。不是興奮,不是刺激,不是悲哀,也不是欣喜,只是將日常生活加上一層夢的朦朧美。

李義山是最能將日常生活加上夢的朦朧美的詩人。李義山對日常生活不但能享受,且能欣賞。平常人多不會享受,如嚼大塊的糖,既不會享受,更談不到欣賞。

幼兒之好玩兒不是夢的朦朧美;一個中年人和一個老年人,坐在北海岸邊,對著斜陽、樓臺,默然不語,二者是誰能享受欣賞呢?恐怕還是后者。這真是惘然,是詩與生活成為一個,不但外面有詩的色彩而已,簡直本身就是詩。

古語曰“相視而笑,莫逆于心”(《莊子·大宗師》),尚嫌其多此一笑。如慈母見愛兒歸來對之一射之眼光,在小孩真是妙哉,我心受之,比“相視而笑”高。詩人在惘然中,如兒童在慈母眼光中,談不到悲哀、欣喜。

悼亡非痛苦、失眠、吐血,而只是惘然。且不但此時,當時已惘然矣。

“惘然”的精髓是“若有所失”,它固然講失去,但不談悲喜。在境界和情趣上,它顯然比西方文學里的“失樂園”要高。

張愛玲很鐘情“惘然”。她曾兩次用“惘然記”來命名自己的小說。1968年,張愛玲改寫早年的作品《十八春》,想換個題目在《皇冠》雜志上連載。張愛玲與宋淇通信時說,《十八春》本想改名“浮世繪”,似不切題;“悲歡離合”又太直;“相見歡”又偏重了“歡”;“急管哀弦”又調子太快。最終她決定以《惘然記》為名連載。后來出單行本時,在宋淇建議下(“‘惘然記’固然別致,但不像小說名字,至少電影版權是很難賣掉的?!肷墶讱獾枚?,可是容易為讀者所接受”),這才改為《半生緣》。1983年,張愛玲把自己早年寫的三篇小說《相見歡》《浮花浪蕊》以及《色,戒》匯編成集時,再次將小說集定名為《惘然記》:“這三個小故事都曾經使我震動,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寫這么些年,甚至于想起來只想到最初獲得材料的驚喜,與改寫的歷程,一點都不覺得這其間三十年的時間過去了。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這也就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了。因此結集時題名《惘然記》?!?/p>

毫無疑問,張愛玲把自己與胡蘭成的感情投射在了《半生緣》和《色,戒》中。兩個故事講的都是男女之情的得而復失。在《半生緣》的結尾,這樣寫世鈞和曼楨的久別重逢:

從前有一個時期他天天從廠里送她回家去,她家里人知趣,都不進房來,她一脫大衣他就吻她?,F在呢?她也想起來了?她不會不記得的。他想隨便說句話也就岔過去了,偏什么都想不起來。希望她說句話,可是她也沒說什么。兩人就這么站著,對看著。也許她也要他吻她。但是吻了又怎么樣?前幾天想來想去還是不去找她,現在不也還是一樣的情形?所謂“鐵打的事實”,就像“鐵案如山”。他眼睛里一陣刺痛,是有眼淚,喉嚨也堵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盯著她看。她的嘴唇在顫抖。

曼楨道:“世鈞?!彼穆曇粢苍陬澏?。世鈞沒作聲,等著她說下去,自己根本哽住了沒法開口。曼楨半晌方道:“世鈞,我們回不去了?!彼肋@是真話,聽見了也還是一樣震動。她的頭已經在他肩膀上。他抱著她。

她終于往后讓了讓,好看得見他,看了一會又吻他的臉,吻他耳朵底下那點暖意,再退后望著他,又半晌方道:“世鈞,你幸福嗎?”世鈞想道:“怎么叫幸福?這要看怎么解釋。她不應當問的。又不能像對普通朋友那樣說‘馬馬虎虎。’”滿腹辛酸為什么不能對她說?是紳士派,不能提另一個女人的短處?是男子氣,不肯認錯?還是護短,護著翠芝?也許愛不是熱情,也不是懷念,不過是歲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份。

這個結尾似乎是對那種男女劫后余生、覆水難收的“惘然”最好的演繹。

但《半生緣》仍有張愛玲并不喜好的抒情化之嫌,在表現這種“惘然”上,反倒沒有《色,戒》來得凌厲、現實和深刻。從故事人物來看,《色,戒》顯然也更貼近現實中張愛玲和胡蘭成的關系。我們來看張愛玲是如何描寫王佳芝的——從開始的“從十五六歲起她就只顧忙著抵擋各方面來的攻勢,這樣的女孩子不大容易墜入愛河,抵抗力太強了”到后來“那,難道她有點愛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無法斬釘截鐵地說不是,因為沒戀愛過,不知道怎么樣就算是愛上了”再到最后生死一瞬間:

只有現在,緊張得拉長到永恒的這一剎那間,這室內小陽臺上一燈熒然,映襯著樓下門窗上一片白色的天光。有這印度人在旁邊,只有更覺是他們倆在燈下單獨相對,又密切又拘束,還從來沒有過。但是就連此刻她也再也不會想到她愛不愛他,而是——

他不在看她,臉上的微笑有點悲哀。本來以為想不到中年以后還有這樣的奇遇。當然也是權勢的魔力。那倒還猶可,他的權力與他本人多少是分不開的。對女人,禮也是非送不可的,不過送早了就像是看不起她。明知是這么回事,不讓他自我陶醉一下,不免憮然。

陪歡場女子買東西,他是老手了,只一旁隨侍,總使人不注意他。此刻的微笑也絲毫不帶諷刺性,不過有點悲哀。他的側影迎著臺燈,目光下視,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

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

太晚了。

店主把單據遞給他,他往身上一揣。

“快走,”她低聲說。

他臉上一呆,但是立刻明白了,跳起來奪門而出,門口雖然沒人,需要一把抓住門框,因為一踏出去馬上要抓住樓梯扶手,樓梯既窄又黑魆魆的。她聽見他連蹭帶跑,三腳兩步下去,梯級上不規則的咕咚嘁嚓聲。

太晚了。她知道太晚了。

“太晚了”——并非報信太晚了,而是愛得太晚了。當她背叛任務,說出那句“快走”時,她就明白一切都已結束了。幾乎是在她意識到愛、肯定這愛的那一刻,愛也立刻破滅了。這也是為何當女人覺著男人愛她時,她感到的并非幸福和滿足,而是一種“若有所失”?;仡^再看男人這邊:“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雖然她恨他,她最后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系,虎與倀的關系,最終極的占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绷钊嗣倾と?!這個在女人看來柔情動人、方生方滅、像蝴蝶一樣不斷萌動撲閃著的愛,在男人那里,不過是一個愛的戰利品,被制成一個栩栩如生卻了無生趣的愛情標本,永遠懸掛在男人的自我陶醉里,女人死了也逃不掉。這就是張愛玲在經歷了三十多年沉積后,對她和胡蘭成之間殘酷真相的認識。

張愛玲從1953年就開始構思《色,戒》,歷經二十多年修改,1978年才發表。這個漫長的歷程,其實也是她回顧、清理她與胡蘭成感情的過程。論者嚴紀華認為《色,戒》中,“男女主角的對待起伏回旋甚大,似乎是借尸還魂地道出了張愛玲過去與胡蘭成的情感試煉與創傷。亦即將王佳芝的情欲釋放與張氏本身的情欲釋放聯結,從這個角度觀察,整個間諜故事的主謀兇手或可遙指到‘父愛癥結’:也就是張愛玲所曾經歷過的又愛又恨的缺陷童年,以及她一直深深企盼卻終于落空的感情”?;蛟S,我們可由此為張愛玲的“惘然”,尋一個更深的根由和脈絡。

1937年那年,張愛玲中學畢業?!澳赣H回國來,雖然我并沒有覺得我的態度有顯著的改變,父親卻覺得了。對于他,這是不能忍受的,多少年來跟著他,被養活,被教育,心卻在那一邊。”男人的嫉妒心是不可捉摸的。這只是引子,而結局是不可收拾的,張愛玲被迫棄父棄家而走,永遠地。

在軟禁的日子里,張愛玲的意識陷入一種瘋狂的清晰狀態中?!拔乙仓牢腋赣H決不能把我弄死,不過關幾年,等我放出來的時候已經不是我了。數星期內我已經老了許多年。……頭上是赫赫的藍天,那時候的天是有聲音的,因為滿天的飛機。我希望有個炸彈掉在我們家,就同他們死在一起我也愿意?!钡l又能說,那個父親——兩年前尚能就《摩登紅樓夢》言笑晏晏——或者說那個男人沒就此死掉呢。

就是這一年,張愛玲寫了《霸王別姬》,時間當在家變之前。十六歲的張愛玲心目中的“霸王別姬”竟是“姬別霸王”!

“大王,我想你是懂得我的,”虞姬低著頭,用手理著項王枕邊的小刀的流蘇?!斑@是您最后一次上戰場,我愿意您充分地發揮你的神威,充分地享受屠殺的快樂。我不會在您的背后,讓您分心,顧慮我,保護我,使得江東的子弟兵訕笑您為了一個女人失去了戰斗的能力?!?/p>

“噢,那你就留在后方,讓漢軍的士兵發現你,再把你獻給劉邦吧!”

虞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刀鞘,只一刺,就深深刺進了她的胸膛。

項羽沖過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還緊緊抓著那鑲金的刀柄,項羽俯下他的含淚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緊緊瞅著她。她張開她的眼,然后,仿佛受不住這強烈的陽光似的,她又合了它們。項羽把耳朵湊到她的顫動的唇邊,他聽見她在說一句他所不懂的話:

“我比較喜歡那樣的收梢。”

——一個至死不被霸王“懂得”的虞姬!

在《我看蘇青》里頭,張愛玲還談到了另一個“古美人”,楊貴妃。“楊貴妃一直到她死,三十八歲的時候,唐明皇的愛她,沒有一點倦意。我想她決不是單靠著口才和一點狡智,也不是因為她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一個具有肉體美的女人。還是因為她的為人的親熱,熱鬧……楊貴妃的熱鬧,我想是像一種陶瓷的湯壺,溫潤如玉的,在腳頭,里面的水漸漸冷去的時候,令人感到溫柔的惆悵?!币粋€男人愛一個女人,能愛到不厭倦,圖的無非是她的親熱、熱鬧;而那個女人呢,從男人那里是得不到持久的溫度的,落的往往只是個“漸漸冷去”的下場。

女人是無法從男人那里取暖的,這在張愛玲和她父親之間尤其如此。張愛玲八歲那年,父親給她的已是一種鴉片香似的陰鷙感覺。“然而我父親那時候打了過度的嗎啡針,離死很近了。他獨自坐在陽臺上,頭上搭一塊濕手巾,兩目直視,檐前掛下了牛筋繩索那樣的粗而白的雨。嘩嘩下著雨,聽不清楚他嘴里喃喃說些什么,我很害怕了?!?/p>

沒任何理由促使張愛玲去戀父,相反,在她看來,母親與父親,意味著截然的兩極,快樂與痛苦。

“母親走了,但是姑姑的家里留有母親的空氣,纖靈的七巧板桌子,輕柔的顏色,有些我所不大明白的可愛的人來來去去。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不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的,都在這里了……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我把世界強行分作兩半,光明與黑暗,善與惡,神與魔,屬于我父親這一邊的必定是不好的,雖然有時候我也喜歡。我喜歡鴉片的云霧,霧一樣的陽光,屋里亂攤著小報……和我父親談談親戚間的笑話——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時候他喜歡我。父親的房間里永遠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p>

“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時候他喜歡我”,孩子氣時的張愛玲是試著討好過父親的,但在一個糜爛的氛圍里,這又是怎樣一個父親呢?“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遠透著三分不耐煩”“那眼珠卻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著水,下面冷冷的沒有表情??床怀鏊谙胧裁础薄赣H的傲慢、冷漠和厭倦,深深傷害了張愛玲那種“奇異的自尊心”。在往后漫長的歲月中,張愛玲一直對任何傲慢的人事保持著自矜和戒心。唯一兩個能闖入她生命中的男人,骨子里對她只能是俯就。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一個無法被原諒的父親!

1934年的《心經》中,張愛玲似乎是在向她童年最深切的失望作最后的告別?!岸际菫榱怂芰诉@許多委曲!她不由得滾下淚來。在他們之間,隔著地板,隔著檸檬黃與珠灰方格子的地席,隔著睡熟的貍花貓,痰盂,小撮的煙灰,零亂的早上的報紙……她的粉碎了的家!……短短的距離,然而滿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尖利的玻璃片,她不能夠奔過去。她不能夠近他的身。”——有誰明了呢,對一個女兒來說,一個母親僅僅是母親,而一個父親從來就不僅僅是父親了。

父親的陰影,造成了張愛玲對男人難以磨滅的失望。包括她的那個弟弟?!拔业艿軐嵲诓粻帤?,因為多病,必須扣著吃,因此非常的饞”,“張干使我很早地想到男女平等的問題,我要銳意圖強,務必要勝過我弟弟”。她是真的做到了,任何男人。她的第一個戀人硬是被她的“強悍”給迷住了。小說中的人物呢,她評價范柳原——“現在想起來,他是因為思想上沒有傳統的背景,所以年輕時候的理想經不起一點摧殘就完結了,終身躲在浪蕩油滑的空殼里”。《封鎖》中的呂宗楨(取“忠貞”的諧音)在小說的結尾已經顯得滑稽了。張愛玲辛辣地諷刺了他的虎頭蛇尾:“扭開了電燈。一只烏殼蟲從房這頭爬到房那頭,爬了一半,燈一開,它只得伏在地板的正中,一動也不動?!?/p>

張愛玲只是在《紅玫瑰和白玫瑰》里試圖表現過屬于一個男人的困境。當然,這種兩難,在女人看來,也算不得什么。與葛薇龍、白流蘇、曹七巧、顧曼楨這些女人們的艱難抉擇相比,像一個笑話。

張愛玲是那種以色情取暖的人,但不是從男人那里。在《談女人》中,她談到尤金·奧尼爾劇本塑造的“地母”形象讓她落淚。在《大神勃朗》中,“地母”是一個妓女,“一個強壯,安靜,肉感,黃頭發的女人,二十歲左右,皮膚鮮潔健康,乳房豐滿,胯骨寬大。她的動作遲慢,踏實,懶洋洋地像一頭獸。她的大眼睛像做夢一般反映出深沉的天性的騷動”。張愛玲欣賞的這個地球之母的形象,讓人想到郭沫若那不可抑制的泛神論。

至少在靈與肉的取舍上,張愛玲的身體美學是浪漫化的,有少有的童真之氣。她寧愿把男女處理成色情關系而非愛情關系。

在小說《封鎖》中,結局是惘然的,但陌生男女的相互打量,充滿了色情的理想美。這段對男女彼此打量的描寫,其妙處,我們可以對照一下D. H. 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后者有一段情節,女主人康妮無意中窺見看林員梅勒士野外沐浴,小說借女性之眼,這樣看待男性身體:“And the keeper, his thin, white body, like a lonely pistil of an invisible flower!”(那看林員,他瘦而白的身子,宛如曇花孤零零的花蕊?。?/p>

勞氏的本意恐怕在于以男兒身(還非女兒身)的美化,來洗刷性之丑惡。這個反串似的抒情,要正名男性在人類性史上并非全然反派。但這個女性化的男體并不輕盈,相反,由于充斥著寓意,而煥發出細膩而結實的光芒。抒情化和性的聯姻,走向了輕盈的反面——沉重,并且可笑。這一點米蘭·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遺囑》中提到過。

肉身成言何時輕盈?張愛玲小說《封鎖》的注解顯然更妙。陌生男女邂逅于電車,男人搭訕女人,小說出現女對男的偷看:“她又看了他一眼。太陽光紅紅地曬穿他鼻尖下的軟骨。他擱在報紙包上的那只手,從袖口里出來,黃色的,敏感的——一個真的人!不很誠實,也不很聰明,但是一個真的人!她突然覺得熾熱,快樂。”

這個場景,具有卡爾維諾《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中所言的“輕盈”的所有的美學品質。首先是“語言的輕松化,使意義通過看上去似乎毫無重量的語言肌質表達出來”,太陽光、鼻尖、軟骨、那只手、袖口——所有這些意象飄飄欲飛,好像進入了超現實的境地。其次是“對有微妙而不易察覺因素在活動的思想脈絡或者心理過程的敘述”,場景中的女人(想想她的名字“翠遠”)的心思頗微妙:快樂著她的并非結實的愛,而是陌生男人的手勢、色感、形貌,切身但無重量的東西。最后是“輕盈的視覺形象具有象征的價值”,看看,陽光曬穿男人鼻尖的軟骨;那只手,從袖口里出來;紅紅的,黃色的,敏感的——洋溢著蠢蠢欲動的情欲,又預示了愛的徒勞和幻滅。

這是張愛玲小說中鮮見的輕盈文字。它的暖色調、動感,還有恍惚,完全的女性筆調,宛如迎風搖曳的太陽花。反觀勞倫斯筆下的肉體,那種白金雕鑿的寶石花,冷郁、貞潔、沉甸甸,令人窒息。卡爾維諾說得好,“如果我們不能體味具有某種沉重感的語言,我們也就不善于品味語言的輕松感”。

在《金鎖記》中,也有一段相似的描寫。長安和世舫的約會,“曬著秋天的太陽,兩人并排在公園里走著,很少說話,眼角里帶著一點對方的衣服與移動著的腳,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氣,這單純而可愛的印象便是他們身邊的欄桿,欄桿把他們與眾人隔開了”。

色情是單純的,皮膚般的,上面灑著初戀一樣的陽光。而愛情呢?是冰涼易碎的瓷器,是陰森華麗的景泰藍。

身體是有溫度的,這一點,張愛玲也是知道的吧。但她卻無法堅信。男人沒有這種溫度。色情從本質上看顯然是追求觸感的,但在那樣一個影子似的時代,一切已變得難以捉摸了。

唉,該怎樣面對這樣一個張愛玲呢?

——永遠不可能的父親,男人的永遠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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