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京城的酒樓茶肆，但凡是官紳聚集之地，都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他們仿佛已經預見到了承運商行資金鏈斷裂，被憤怒的災民和朝廷的問責，撕成碎片的下場。

他們忍耐了太久，被那個小皇帝用匪夷所思的手段壓制了太久，如今終于等來了一個皇帝自掘墳墓的機會，怎能不額手稱慶？

然而，當京城的官老爺們還在悠閑品茗，坐看風云起時，在千里之外的黃河沿岸，

一場顛覆了所有人想象的工程，已經如火如荼地展開了。

承運商行的大掌柜，一個名叫孫承宗的精干中年人，親自坐鎮開封府。

他沒帶什么幕僚師爺，只帶了一沓厚厚的，由主子爺親手繪制的圖紙和一本名為《工程項目管理手冊》的小冊子。

按照手冊上的指示，孫承宗抵達的第一件事，不是拜會地方官，也不是勘察河道，而是招人。

他在開封、歸德二府，以及周邊所有州縣，都貼出了招工告示。

告示的內容簡單粗暴，卻又充滿了致命的誘惑力。

“承運商行黃河大堤修繕工程隊，招募丁壯！

不問出身，不限戶籍！凡入選者，每日管兩頓飽飯，頓頓白面饅頭配咸菜，三天必見葷腥！

每月另發工錢三百文！若有特殊技藝，如石匠、木匠者，工錢翻倍！”

這告示一出，猶如平地驚雷。

往年朝廷征發徭役，別說工錢，能給一口稀粥喝，不讓你活活餓死在工地上，都算是天大的恩典了。

如今這承運商行，不僅管飽飯，吃得比過年還好，竟然還發錢？

最初，百姓們是不信的。他們被官府騙怕了，坑慘了，以為這又是什么新花樣，是想把他們騙去工地當牛做馬的陷阱。

可總有那么些活不下去的，家里已經揭不開鍋的流民、佃戶，抱著“橫豎都是一死，

不如去做個飽死鬼”的心態，將信將疑地來到了招工點。

結果，他們真的領到了一身嶄新的粗布工服，領到了一個刻著自己名字和編號的木牌，

然后就被帶到了伙房，領到了兩個熱氣騰騰、足有拳頭大的白面饅頭。

一個名叫王大柱的漢子，三十來歲，家里已經斷糧三天了。

他捧著那兩個饅頭，滾燙的淚水“啪嗒啪嗒”就掉了下來。

他舍不得吃，用油紙小心翼翼地包好，想帶回去給餓得面黃肌瘦的婆娘和娃。

一個管事模樣的人看見了，非但沒有呵斥，反而笑著又塞給他兩個：“快吃吧！吃飽了才有力氣干活！

家里的，不用擔心。拿著你的工牌，每天下工后，都可以去咱們的后勤處，

憑牌領取一人份的口糧帶回家！若是家離得遠，月底發工錢，也能讓家里人過個好日子！”

王大柱徹底愣住了，他看著管事臉上那不似作偽的笑容，看著周圍那些和他一樣，

捧著饅頭狼吞虎咽，滿臉不敢置信的窮苦漢子，他突然“撲通”一聲，朝著開封府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他不知道承運商行是什么，但他知道，能讓窮苦人吃上飽飯的，一定是好人，是活菩薩。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當第一批工人吃飽了肚子，拿到了實實在在的口糧和工錢后，整個黃河下游的百姓都瘋了。

無數的流民，破產的農民，甚至是一些小手工業者，都扛著鋤頭，推著小車，

從四面八方，潮水般地涌向了承運商行的工地。

短短半個月，孫承宗手下就聚集了超過二十萬的龐大勞工隊伍。

黃河兩岸浩大的工程正是開始，我們暫且放下不表。

京城暖閣內，光線柔和。朱翊鈞的手中，捏著一件剛剛從西山玻璃廠送來的樣品。

那是一支鳳釵。

釵首是一只展翅欲飛的鳳凰，通體由玻璃燒制而成。

奇特的是，這玻璃并非渾濁的綠或黃色，而是如最純凈的冰塊一般，晶瑩剔-透，毫無雜質。

在燭光下，鳳凰的每一個翎羽，都折射出七彩的光暈，流光溢彩，美得令人窒息。

更絕的是，工匠巧思之下，在鳳凰的腹中，用細如發絲的金線，掐出了一朵盛開的牡丹圖案。

透過澄澈的玻璃，那金色的牡丹仿佛懸浮在空中，栩栩如生，

與外部的鳳凰形態，構成了一種奇妙的，內外呼應的立體美感。

“不錯。”朱翊鈞端詳了半晌，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東西，別說明朝，就是放在他穿越前的世界，也算是一件精美的工藝品了。

“主子爺，這是何等寶貝？奴婢活了這大半輩子，便是宮里頭最好的琉璃廠，

也燒不出這般剔透的東西來啊！這……這莫不是東海龍宮里的水晶雕的？”

一旁的馮保，哈著腰，伸長了脖子，看得眼睛都直了。

他是個識貨的，一眼就看出了這支鳳釵的價值，已經遠遠超出了尋常金玉的范疇。

朱翊鈞隨手將鳳釵拋了過去。

“賞你了。”

“哎喲！”馮保手忙腳亂地接住，像是捧著個稀世珍寶，臉上笑成了一朵老菊花，

嘴里的話更是不要錢似的往外冒：“謝主子爺天恩！謝主子爺！奴婢……奴婢何德何能，敢受此等神物！

奴婢定當將其供奉起來，日夜焚香，感念主子爺的恩典！”

他嘴上說著供奉，眼睛卻已經開始盤算，回頭該配個什么樣的黃花梨木盒子，才能彰顯這寶貝的尊貴。

“行了，別耍寶了。”朱翊鈞靠在椅背上，神情懶散，“朕問你，這么一支釵子，若是拿到市面上去賣，你覺得能值多少銀子？”

馮保眼珠子一轉，小心翼翼地比了個手勢：“若是尋常富商，沒個三百兩，怕是拿不下來。

若是送到那些國公、侯爺府上，給府里的誥命夫人做壽禮，五百兩，他們也得搶著要！”

“五百兩？”朱翊“鈞”輕笑一聲，搖了搖頭，“你還是小看了天下人愛慕虛榮的程度。”

他站起身，走到馮保面前，拿過那支鳳釵，在指尖輕輕轉動。

“馮保，你知道，從威尼斯來的，一塊巴掌大的平板玻璃，在京城能賣多少錢嗎？”

馮保想了想：“奴婢聽說過，番商走私來的，要五十兩銀子一塊。”

“不錯。”朱翊鈞的眼中，閃爍著一種名為“商業計劃”的寒光，

“那你知道，這支鳳釵，不算人工，光是燒制它的料，成本是多少嗎？”

馮保搖了搖頭。

朱翊鈞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兩？”馮保猜測道。

朱翊鈞不語，只是看著他。

“一……一百文？”馮保的聲音都變了。

朱翊鈞終于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十文錢。不能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