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瘦西湖畔，一座三進的宅院里，絲綢商人沈萬正焦躁地來回踱步。

他年約四旬，面皮白凈，留著一撮打理得極為精致的山羊胡，一雙精明的眼睛里，此刻卻滿是血絲。

一個月了。

整整一個月，他每天晚上都睡不安穩。

只要一閉上眼，仿佛就能看到那五萬兩白花花的雪花銀，長了翅膀，從承運錢行的金庫里飛走，再也回不來了。

“老爺，您就別轉了，我這眼都快花了。”一旁伺候的管家沈福，苦著臉勸道。

“我能不轉嗎？”沈萬停下腳步，一把抓住管家的胳膊，

“福伯，你說，我這次是不是昏了頭了？那可是五萬兩！我沈家半輩子的積蓄！就這么……就這么扔進去了？”

一個月前，承運商行那“儲蓄計息”的告示，像一陣風，吹遍了整個江南。

最初，所有人都當這是個笑話。錢康那些頂級的大豪商，更是將其斥為

“昏招”，認為是承運商行被逼急了，才想出的斂財伎倆。

可沈萬不同。他不像錢康那般家大業大，有叫板的底氣。

他只是個中等規模的商人，生意做得再大，也怕官。

上次高廷玉的事情，他雖未直接參與，卻也聽說了其中的兇險。

他隱隱覺得，這位坐在紫禁城里的小皇帝，和他見過的所有官，都不一樣。

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那告示背后，隱藏的另一種可能。

他做的是絲綢生意，每年都要組織船隊，載著成千上萬匹絲綢，沿著運河北上，銷往京城和北方各鎮。

這一路上，風險極大。

水匪路霸，還是小事。

最讓他頭疼的，是貨款的交割。

動輒數萬兩的銀子，用漕船運回來，目標太大，不安全。

換成銀票，江南的老字號錢莊，在北方的分號極少，通兌不便，手續費還高得嚇人。

而承運商行，幾乎一夜之間，就在大明所有重要的府城、關隘，都開設了分號。

他們的“承運幣”，雖然用著別扭，但確實方便。

如果……如果這“儲蓄計息”是真的呢？

那意味著，他以后去北方做生意，再也不用帶著沉重的銀箱了。

他可以在揚州把銀子存進承運錢行，拿著一張輕飄飄的存單北上。

到了京城，談妥了生意，對方可以直接將貨款存入京城的承運錢行，他拿著憑證，回到揚州就能取出來。

這一來一回，不僅省去了運費和風險，中間這幾個月，還能憑空生出一筆不菲的利息！

這個誘惑太大了。

大到讓他愿意賭一把。

于是，他瞞著所有人，悄悄將自己庫房里五萬兩現銀，分批存入了揚州的承運錢行，只存了一個月的活期。

這一個月，他備受煎熬。

揚州商會里，那些平日里與他稱兄道弟的商賈，看他的眼神都帶著嘲諷和憐憫，仿佛在看一個即將傾家蕩產的傻子。

“老爺，時辰到了。”福伯看了看天色，小聲提醒道。

沈萬深吸一口氣，像是要上刑場一般，整了整衣冠。“走！去錢行！”

揚州的承運錢行，就開在最繁華的南門大街上。

與一個月前的門庭若市不同，今日的錢行門口，冷清了許多。大部分人，都還處在觀望階段。

沈萬的出現，立刻引起了街對面茶樓里幾個商人的注意。

“快看，那不是沈萬嗎？”

“哼，看他那死了爹娘的表情，定是來要債的。

我賭一壺上好的龍井，他今天一文錢都拿不出來！”

“我倒覺得未必，承運商行畢竟是宮里的產業，不至于為了區區幾萬兩銀子，壞了自己的招牌。”

“看著吧，好戲就要開場了。”

沈萬無視了那些看戲的目光，徑直走到柜臺前，從懷里顫巍巍地掏出那疊被汗水浸得有些發皺的存單。

“取錢。”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柜臺后的伙計，依舊是那副訓練有素的模樣，臉上掛著職業性的微笑。

他接過存單，核對了一下底冊，沒有半句廢話，

只是問道：“沈掌柜，本金連同利息，共計五萬零四十一兩六錢六分，您是需要現銀，還是兌成承運幣？

或者，直接給您開成大額銀票？”

這番話，如同天籟，在沈萬耳邊響起。他整個人都愣住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都……都拿得出來？”

伙計笑了笑，笑容里帶著一絲自豪：“沈掌柜說笑了。別說五萬兩，就是五十萬兩，您只要提前半天打個招呼，我們照樣給您備齊了。”

說著，他朝后堂喊了一聲。

很快，幾個身強力壯的護衛，便抬著五口沉甸甸的木箱，走了出來。

箱子打開，里面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的銀錠，在陽光下，閃爍著動人心魄的光芒。

旁邊的一個小托盤里，還放著一堆零散的碎銀子。

“沈掌柜，您點點？”

沈萬的呼吸，瞬間急促了起來。

他撲到柜臺前，像個瘋子一樣，抓起一把銀子，又放下，再抓起一把。

那冰涼而又沉甸甸的觸感，告訴他，這不是夢！

是真的！他們真的兌付了！還……還真的給了利息！

那四十一兩多的利息，對他來說不算什么。

但這意味著，他賭對了！一條通往財富新大陸的金光大道，就在他眼前，緩緩展開！

街對面的茶樓里，鴉雀無聲。

剛剛還信誓旦旦打賭的那個商人，手里的茶杯“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沈萬沒有理會那些震驚的目光。

他強壓下內心的狂喜，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決定。

“這五萬兩，我不取了！”他將銀子推回柜臺，“給我……給我續上！存死期！最長的那種！”

伙計似乎早有預料，依舊微笑著：“沈掌柜，咱們新推出了一年、三年、五年三種定期儲蓄。

年息分別是二分五厘、二分八厘和三分。存得越久，利息越高。”

“存五年的！”沈萬毫不猶豫。

“好嘞。”

“等等！”沈萬又叫住他，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福伯，回家！把庫房里剩下的十萬兩，全都給我搬來！

還有，立刻派人去松江府，把我內人嫁妝里的那三萬兩金子，也給我取來！快去！”

“老爺，這……”福伯嚇了一跳。

“快去！”沈萬的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這一天，揚州城里所有的商賈，都看到了讓他們終生難忘的一幕。

沈家的下人，推著一輛輛裝滿了銀箱的板車，在街上形成了一條長龍，浩浩蕩蕩地，全都涌向了南門大街的承運錢行。

瘋狂了。

整個江南，都瘋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