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內(nèi)。

方才還溫和謙恭的少年天子，此刻正坐在鋪著整張虎皮的圈椅上，手里把玩著一只晶瑩剔透的琉璃盞，

臉上那點笑意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如同萬年寒冰般的冷漠。

馮保侍立在一旁，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

他知道，這才是這位小主子最真實的一面。

方才在殿上的溫良恭儉讓，不過是披在猛虎身上的一層羊皮，用來迷惑獵物，好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亮出致命的爪牙。

“都以為朕退了一步，是嗎？”朱翊鈞將琉璃盞在桌上輕輕一頓，發(fā)出“叮”的一聲脆響，在寂靜的書房里格外清晰。

“主子爺神機妙算，奴婢……奴婢愚鈍。”馮保連忙躬身，他可不敢接這茬。

“他們不是喜歡講規(guī)矩，喜歡玩章程嗎？”

朱翊鈞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朕，就陪他們好好玩玩。

他們以為，這是他們的地盤，想用那幾張鹽引，捏著朕的錢袋子，給朕立規(guī)矩。”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鄙夷。

“一群坐在井里，以為天就只有井口那么大的蠢貨。他們根本不知道，這口井的外面，是龍?zhí)哆€是虎穴。”

他抬起頭，看著馮保：“傳朕的口諭，給承運商行。”

馮保精神一振，整個人的腰都仿佛彎得更低了些：“奴婢在！”

“第一，”朱翊鈞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即日起，兩淮、兩浙、長蘆、河?xùn)|，兩直隸所有承運商行的鹽鋪，鹽價……減半！”

馮保的心猛地一跳！

減半？

這哪里是做生意，這分明是拿刀子割自己的肉，也要捅死對手！

尋常商人，誰敢這么玩？這得虧空多少銀子？怕不是要把內(nèi)帑都給虧空了。

朱翊鈞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帶著一種馮保無法理解的自信。

“朕的承運商超，每日流水幾何，你心里有數(shù)。

那里面賣的香皂、白糖、鏡子，哪一樣不是吞金的巨獸？用那些東西賺來的銀子，去填鹽巴這個小窟窿，你覺得，朕會虧嗎？”

馮保的后背瞬間冒出一層冷汗。

他懂了。

主子爺這是在玩一招聞所未聞的乾坤大挪移！用暴利的奢侈品賺來的海量銀錢，去補貼最基礎(chǔ)的民生必需品，

用一座金山去砸一個土坑！那些鹽商世家，固然家財萬貫，可他們的根基就是鹽。

他們拿什么跟主子爺斗？主子爺?shù)母钦麄€大明！

“奴婢明白了！主子爺高瞻遠矚，奴婢拍馬也追不上！”馮保這句馬屁，拍得是真心實意。

“第二，”朱翊鈞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眼神陡然變得陰冷，

“讓錦衣衛(wèi)的人，眼睛放亮點。咱們這位王御史，不是喜歡當(dāng)文官的領(lǐng)袖，鹽商的靠山嗎？

那就讓朱翊亨派人，去兩淮‘保護’好那些大鹽商。

朕倒要看看，有沒有哪個不開眼的，敢在這時候跳出來，跟朕的承運商行對著干。

若是有，不必上報，讓他們自己想辦法，‘說服’他們。”

最后那“說服”兩個字，他說得又輕又慢，其中蘊含的血腥味，讓馮保的頭皮都有些發(fā)麻。

“奴婢……遵旨！”馮保躬身退下，腳步都比平時快了幾分。

他得趕緊把這道足以攪動江南風(fēng)云的旨意傳下去。

他已經(jīng)能預(yù)感到，一場沒有硝煙，卻比刀兵更殘酷的戰(zhàn)爭，即將在富庶的兩淮之地，拉開序幕。

而那位被文官們捧上神壇的王梓謙王老大人，此刻，還對此一無所知。

與此同時，揚州。

作為兩淮鹽運的中心，這座銷金窟日夜笙歌，繁華依舊。

瘦西湖的畫舫上，兩位在揚州城跺跺腳都能引得鹽價波動的巨商，正推杯換盞，好不愜意。

一位是富甲一方的閆家家主閆致遠，另一位則是人脈通天的楊家家主楊承嗣。

“楊兄，京里王大人的信，想必你也收到了。”

閆致遠呷了一口上好的竹葉青，瞇著眼說道，“王大人讓咱們，再把鹽價，往上抬一抬。你看……”

“誒！”楊承嗣擺了擺手，一副老成謀國的模樣，

“閆老弟，此言差矣。咱們做買賣的，可不能貪得無厭。

這官鹽的價格要是抬得太高，那些活不下去的刁民，可就要去買私鹽了。

到時候，咱們的鹽引砸在手里，豈不是本末倒置？王大人的意思，咱們自然要領(lǐng)會，可做事，也要懂得變通嘛。”

閆致遠眼珠一轉(zhuǎn)，撫掌笑道：“還是楊兄看得長遠。咱們就維持著眼下的價，讓老百姓覺得貴，但咬咬牙還能買得起。

既讓王大人那邊看到了咱們的‘難處’，又不至于把自己的路給堵死。高，實在是高！”

“哈哈哈，你我兄弟，還說這些。”

楊承嗣得意地捋著胡須，“再者說，朝堂上那位小皇帝，不是被王大人幾句話就給頂回去了嗎？

他還能翻了天不成？軍權(quán)是在他手里，可這天下，終究是我等讀書人和咱們這些商賈的。

他想坐穩(wěn)龍椅，就得靠咱們給他輸送銀子。放心，安安穩(wěn)穩(wěn)地賺錢便是。”

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在他們看來，這大明的天下，終究還是“規(guī)矩”二字最大。

而他們，就是制定規(guī)矩的人之一。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一個不講規(guī)矩的玩家，已經(jīng)掀了桌子。

十日后。

揚州城內(nèi)最大，也是人流最密集的承運商超，一處原本售賣雜貨的區(qū)域，被清理了出來。

幾名伙計搭起了一個簡易的攤位，后面堆著一袋袋印著“承運商行”字樣的白鹽。

一塊醒目的木牌立在最前面，上面用墨汁寫著幾個大字：

“官憑青鹽，每斤三十文！”

消息一出，整個揚州城都炸了鍋。

“三十文？真的假的？我沒看錯吧？”

“平日里鹽鋪賣六十五文一斤，這承運商行直接給砍了一半還多？”

“莫不是假的吧？吃壞了人怎么辦？”

“去你的！這可是承運商行，聽說是宮里貴人的產(chǎn)業(yè)，比皇帝的臉面都重要，能賣假貨？

再說了，你看那鹽引的官印，跟鹽鋪里的一模一樣！”

起初，大部分百姓還只是圍觀，不敢輕易下手。

直到一個膽大的漢子，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掏出三十文錢買了一斤。

他當(dāng)場捻了一點放進嘴里，隨即眼睛瞪得溜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