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光景，如白駒過隙。

對于京城里的大多數官老爺而言，這一年過得波瀾不驚，甚至有些乏味。

他們翹首以盼的，那場足以讓承運商行萬劫不復，讓小皇帝灰頭土臉的黃河大決堤，并未如期而至。

去歲的秋汛，竟是幾十年不遇的溫和，河水只是略略漲了幾分，便乖巧地退了下去。

“哼，不過是時運罷了。”

東安門外的一家茶樓雅間里，都察院左僉都御史林茂勛，輕輕吹了吹新沏的雨前龍井，撇了撇嘴角。

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頜下一縷山羊須修剪得一絲不茍，眼中總是帶著幾分審視的嚴苛。

作為言官中的領袖人物，他將維護祖宗成法，糾弾君王過失視為畢生之責。

在他看來，朱翊鈞這一系列的舉動，從支持張居正的新法到招標修河，無一不是離經叛道的胡鬧。

“林大人所言極是。”戶部的一名主事連忙附和，“黃河之患，在天而不在人。

豈是區區商賈，用些不知所謂的新奇法子，就能根治的？去年不過是僥幸。

今年夏汛將至，聽聞上游雨水頗豐，到時候，那勞什子的‘水泥大堤’，怕不是要被沖得連渣都不剩。”

“我倒是盼著它早些垮掉。”另一名官員冷笑道，“八十萬兩的預算，再加上那西山鋼廠無休無止的投入，說是百萬兩都少了。

這筆銀子，若是用來賑濟災民，撫恤邊軍，能做多少善政？如今卻被那承運商行，拿去打了水漂。

待到大堤一垮，我等定要聯名上疏，請陛下嚴懲此等禍國殃民之奸商，以正視聽！”

“善！”

“正該如此！”

雅間內，一眾官員撫掌稱快，仿佛已經看到了承運商行被抄家問斬，他們這些“忠臣”撥亂反正，

重新將朝政拉回“正途”的光明前景。他們沉浸在自己編織的勝利幻夢里，渾然不覺，

在他們眼中“不堪一擊”的大堤，已經悄然長成了他們無法想象的模樣。

開封府以東，黃河岸邊。

昔日塵土飛揚，人聲鼎沸的工地，此刻已經變了一番模樣。

一條蜿蜒百里的灰色巨龍，匍匐在黃河之南。

它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土石堤壩，而是一道閃爍著金屬和巖石質感的雄偉造物。

從高處俯瞰，整個大堤呈現出一個巨大的，面向河道的弧形。

堤身并非筆直，而是由無數個小小的，如同魚鱗般的波浪形結構連接而成。

這是朱翊鈞親手繪制的“消波堤”，專門用來化解洪峰的巨大沖擊力。

堤壩的主體，是厚達數尺的鋼筋混凝土。

那些從西山源源不斷運來的“黑鐵條子”，如同巨獸的骨骼，被澆筑在水泥之中，賦予了它無與倫比的強度。

一些水流最是湍急的險要河段，就連河床都被鋪上了一層厚厚的水泥，形成堅固的護底，徹底杜絕了河水掏空堤腳的可能。

王大柱，這個一年前還食不果腹的佃戶，如今已是工程隊里一名小小的工頭。

他穿著一身干凈的工服，腰間掛著水壺和飯盒，正帶著手下的幾十號弟兄，做著最后的檢查。

他的皮膚被曬得黝黑，但精神頭卻十足，一雙眼睛里滿是自豪。

“都給老子瞧仔細了！每一個泄洪口的閘門，每一處接縫，都不能有半點馬虎！

這可是咱們給子孫后代造的萬年基業，是咱們吃飯的家伙！”他吼著，聲音洪亮。

手下的工人們嘻嘻哈哈地應著，干活卻絲毫不敢怠慢。

這一年多來，他們吃著承運商行提供的飽飯，拿著比在城里做工還高的工錢，家里的婆娘孩子都過上了好日子。

他們打心底里感激這個給了他們活路和尊嚴的地方。

他們或許不懂什么叫“為國分憂”，但他們知道，把這大堤修得牢牢靠靠，就是對得起東家發的那些白花花的銀子和白面饅頭。

一名年輕的工人用小錘敲了敲堤壩，發出“鐺鐺”的清脆聲響，那聲音不像是敲在石頭上，倒像是敲在了一整塊鐵山上。

“頭兒，你說這玩意兒，真能擋住黃河水？”年輕人有些敬畏地問道。

王大柱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走到堤壩邊，伸手撫摸著那冰冷而粗糙的混凝土表面，

那感覺，就像是撫摸著自家最壯實的那頭耕牛的脊背，充滿了力量和安心。

“擋不住？”他嘿嘿一笑，“小子，你沒見過去年秋天試水的時候。

咱們這邊的閘門一開，那水沖下來的力道，能把磨盤都給推走！可撞在這堤上，連個白印子都沒留下！

你再看那河對岸的老堤，年年修，年年垮，跟紙糊的似的。咱們這個，是龍王爺親口來啃，也得崩掉他幾顆牙！”

他的話，引來了一陣哄堂大笑。工人們的笑聲里，充滿了樸素的自信。

當“黃河百里大堤主體工程竣工”的消息，隨著六百里加急的塘報送入京城時，那些原本還在品茗閑聊的官老爺們，終于收起了臉上的笑容。

他們敏銳地意識到，好戲，或者說，他們期待的“好戲”，即將開場了。

時已入夏，江南的梅雨季已經開始，這意味著，黃河上游的雨季，也近在眼前。

空氣中，開始彌漫起一股緊張而又夾雜著興奮的氣息。

都察院內，林茂勛從書架最深處，取出了一本已經微微泛黃的《宋史·河渠志》。

他仔細地翻閱著，將其中關于歷代黃河大決堤的慘狀，一一記下。他甚至已經開始在腦中構思那篇彈劾奏疏的措辭。

“……以商賈之身，行干政之舉，耗百萬之帑，筑無用之墻，終致生靈涂炭，國本動搖。此非天災，實乃人禍也……”

他捻著胡須，反復吟哦著這幾句，只覺得字字珠璣，擲地有聲。

現在，萬事俱備，只欠一場，能將那座灰色巨龍，徹底沖垮的滔天洪水。

而這場洪水，似乎聽到了他的祈禱，正在千里之外的群山之中，悄然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