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汐沒有再看他。她只是重新背好肩上有些滑落的書包帶,仿佛這個簡單的動作都用盡了力氣。然后,她轉過身,邁開了腳步。
這一次,她的腳步不再踉蹌,卻異常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著無形的鐐銬。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徹底消失在地平線,深藍色的暮靄籠罩下來。她瘦削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里,漸漸模糊,透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孤寂。
池軒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的目光死死地、貪婪地追隨著那個漸行漸遠的背影,仿佛要將她的輪廓刻進靈魂深處。晚風吹動他額前凌亂的碎發,拂過他臉上未干的淚痕,帶來一陣冰涼。
他不敢跟上去,只能像個被施了定身咒的雕塑,在原地默默地看著她的背影。
看著她一步一步,緩慢而沉重地融入越來越深的暮色之中。
看著她一次也沒有回頭。
看著她單薄的身影最終在視線盡頭,拐過一個彎角,徹底消失不見。
周圍徹底安靜下來。只有風吹過藤蔓的沙沙聲,和他自己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聲。
剛才的狂喜和激動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去,留下的是冰冷的沙礫和巨大的空洞。那個“好”字帶來的短暫光明,隨著葉汐背影的消失,被更深的暮色和一種強烈的不安所取代。
他得到了一個“機會”,一個懸在鋼絲上的、用卑微和淚水換來的機會。但他也清晰地感受到了葉汐轉身時那份沉重的疲憊和無法逾越的距離感。那聲“我想自己走走”,不是撒嬌,不是賭氣,而是一種徹徹底底的、需要空間遠離他的疲憊宣言。
他站在原地,直到暮色完全吞噬了周圍的一切。晚風吹得他渾身冰涼,卻比不上心底那份不斷蔓延的恐慌和茫然。
葉汐給了他機會,卻也親手在他們之間劃下了一道冰冷的、名為“空間”和“疲憊”的鴻溝。而他,只能站在鴻溝的這一邊,小心翼翼地、不敢越雷池一步地,默默守望著。未來會怎樣?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須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這個“最后一次”的機會,哪怕代價是壓抑自己所有的沖動和不安,哪怕只能像此刻這樣,在黑暗中,默默地看著她離開的方向。
暮色四合,老洋房庭院里的地燈次第亮起,暈開一圈圈昏黃溫暖的光暈。葉汐拖著仿佛灌了鉛的雙腿,推開那扇熟悉的、帶著歲月痕跡的雕花木門。
客廳里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和飯菜的香氣。爺爺正坐在他那把寬大的老式藤椅上,戴著老花鏡,就著落地燈柔和的光線,專注地看著一份攤在膝上的古籍。暖黃的燈光落在他花白的頭發和慈祥的側臉上,勾勒出一種歲月靜好的安寧。
這熟悉而溫暖的畫面,像一劑強效的撫慰劑,瞬間熨帖了葉汐被冷風吹得冰涼、被混亂情緒撕扯得千瘡百孔的心。然而,這份溫暖也讓她心頭那沉重的委屈和疲憊更加無處遁形,幾乎要沖破她強行筑起的堤壩。
她不能。她不能在爺爺面前流露半分異樣。爺爺是這個世界上最疼愛她的人,也是她最不想讓其擔心的人。她習慣了在他面前做那個陽光、活潑、偶爾有點小任性的無憂少女。
于是,在玄關深吸一口氣,用力眨了眨有些干澀發脹的眼睛,葉汐努力調動起臉上所有的肌肉,揚起一個她自認為最燦爛、最自然的笑容。
“爺爺!我回來啦!”她的聲音刻意拔高了幾個度,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輕快,像一只歸巢的小鳥,朝著藤椅上的老人飛奔過去。
爺爺聞聲抬起頭,老花鏡滑落到鼻梁上,露出那雙盛滿慈愛和智慧的眼睛。他看著孫女朝自己跑來,臉上也自然而然地漾開笑容。
葉汐跑到藤椅邊,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坐下,而是像小時候那樣,帶著點撒嬌的意味,俯身張開手臂,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爺爺的脖子。她把臉埋在爺爺溫暖而帶著淡淡皂角香氣的肩窩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份安心的氣息刻進肺腑。
“小老頭!”她悶在爺爺肩頭,甕聲甕氣地喚了一聲,聲音里帶著親昵的嬌憨,然后飛快地抬起頭,在爺爺布滿歲月痕跡的臉頰上響亮地親了一口,“啵!”
爺爺被她的“突然襲擊”弄得一愣,隨即笑罵出聲,蒼老而溫暖的手掌習慣性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哎喲!你這丫頭!沒大沒小的!都多大了還這么毛毛躁躁!”語氣里卻滿是寵溺和縱容,眼角笑出的皺紋都盛滿了暖意。
葉汐直起身,臉上依舊掛著那燦爛得過分的笑容,努力讓自己的眼神看起來清澈無辜:“嘿嘿,再大也是您孫女嘛!我回房間放書包啦!”她晃了晃背上的書包,語速飛快,帶著一種刻意的輕松,“肚子好餓,飯好了叫我哦!”
說完,不等爺爺再說什么,她像只急于逃離的小兔子,轉身就朝著樓梯的方向快步走去。轉身的瞬間,那強撐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留下一片疲憊的蒼白和眼底無法掩飾的微紅。她不敢停留,害怕再多待一秒,爺爺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就會看穿她拙劣的偽裝。
爺爺看著她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臉上的笑容微微斂起。老花鏡后的目光變得深邃而敏銳。他太了解自己的孫女了。那聲過于響亮的“小老頭”,那個刻意加重的親吻,那燦爛笑容下極力掩飾的僵硬和眼底一閃而過的水光,還有這迫不及待逃離的背影……都像一根根細小的針,扎在他心頭。
這丫頭……心里有事。而且,是大事。
他放在古籍上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泛黃的書頁邊緣,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是學業壓力?還是……和那個叫池軒的小子有關?他想起前幾天林欽那小子欲言又止的樣子。
但他沒有叫住她。他知道葉汐的性子,倔強又敏感,像只容易受驚的小鹿。她既然選擇強顏歡笑,選擇把自己關起來,那此刻強行追問,只會讓她更難過,更想躲起來。
老人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幾不可聞,很快消散在溫暖的空氣中。他重新扶正老花鏡,目光落回膝上的古籍,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了。渾濁而睿智的眼睛里,盛滿了無聲的心疼和擔憂。
**樓上,葉汐的房間。**
“咔噠。”
房門被輕輕關上,落鎖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
葉汐背靠著冰冷的門板,仿佛瞬間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剛才在樓下強撐的所有力氣、所有的偽裝,在這一刻轟然崩塌。
她甚至來不及走到床邊。
身體順著光滑的門板,慢慢地、無力地滑落下去,最終跌坐在冰涼的地板上。
書包從肩頭滑落,沉悶地掉在地毯上,無人理會。
世界終于安靜了,安全了。
緊繃的神經驟然松弛,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憊、委屈、恐懼和后怕。藤蔓小徑里池軒絕望的淚水、痛苦的質問、滾燙的擁抱、卑微的哀求……還有自己那聲沉重的“好”字……所有被壓抑的情緒如同沖破閘門的洪水,瞬間將她淹沒。
眼淚,不再是無聲的滑落,而是洶涌地、失控地奔涌而出。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讓自己發出一絲嗚咽的聲音,身體卻因為強忍哭泣而劇烈地顫抖著,像一片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落葉。
肩膀無法控制地聳動,滾燙的淚水大顆大顆地砸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也砸在她環抱住膝蓋的手臂上。她將臉深深埋進臂彎里,仿佛要將自己徹底隔絕在這個世界之外。
門外,是爺爺溫暖的等待和可能已經察覺的擔憂。
門內,是她獨自一人,在冰冷的地板上,無聲地、徹底地崩潰。卸下了所有堅強的偽裝,只剩下一個被混亂、疲憊和巨大不安徹底擊垮的、脆弱不堪的靈魂。那個在爺爺面前親昵叫著“小老頭”的活潑少女,此刻蜷縮在門后的陰影里,無聲地舔舐著無人知曉的傷口。那個“最后一次機會”,像一道沉重的枷鎖,剛剛戴上,就已經讓她喘不過氣。
葉汐蜷縮在冰冷的門板后,將臉深深埋進臂彎,無聲的淚水早已浸濕了衣袖,身體因壓抑的抽泣而微微顫抖。巨大的疲憊感和混亂的心緒像沉重的鉛塊,將她牢牢釘在原地,動彈不得。房間里一片死寂,只有她極力壓抑的、幾不可聞的吸氣聲。
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寂靜中——
篤、篤。
兩聲極輕、卻異常清晰的叩擊聲,從她背靠的門板另一端傳來。
葉汐的身體猛地一僵,哭聲瞬間噎住。她驚恐地抬起頭,淚眼模糊地望向緊閉的房門,心臟狂跳起來。是誰?爺爺?不,爺爺的腳步聲不是這樣……
一個熟悉而沉穩的聲音,隔著厚重的實木門板,清晰地、帶著不容錯辨的關切,傳了進來:
“小汐?”
是林欽哥!
聲音來自……露臺的方向?葉汐混沌的思緒瞬間被拉回。對了,林欽哥家別墅的露臺,和她房間的露臺是緊挨著的!剛才她情緒失控,完全忘記了隔音的問題!
巨大的羞恥感和被撞破脆弱的不安瞬間攫住了她。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這副狼狽的樣子,尤其是像親哥哥一樣的林欽哥!她慌亂地用手背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深吸了幾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正常,對著門板外應道:
“……林欽哥?我……我沒事。”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掩飾的沙啞,即使極力壓制,尾音依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門外的林欽沉默了片刻。
葉汐那句帶著哭腔的“我沒事”,像一把鈍刀戳在他心上。他剛才在自家露臺,端著一杯剛煮好的咖啡,享受著傍晚的寧靜。隔壁葉汐房間那刻意壓抑、卻依舊斷斷續續傳入耳中的、如同受傷小獸般的啜泣聲,讓他瞬間放下了杯子,心頭一緊。那絕不是普通的委屈或小打小鬧的難過,那是從靈魂深處溢出的、無法承受的巨大悲傷。
“沒事?”林欽的聲音透過門板傳來,低沉而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小汐,開門。”
“我……我真的沒事,林欽哥,我……我想自己待會兒……”葉汐的聲音更慌了,帶著明顯的抗拒。她不想開門,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紅腫的雙眼和狼狽的模樣。
然而,門外沒有再傳來任何言語的回應。
取而代之的,是露臺方向傳來一陣清晰而利落的聲響——衣物摩擦欄桿的聲音,以及身體輕盈落地的悶響。
葉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向通往露臺的玻璃門。
只見一道高大的身影,動作矯健而流暢地,正從隔壁露臺翻越那道并不算高的鐵藝欄桿,穩穩地落在了她房間的露臺上!傍晚的微光勾勒出林欽挺拔而熟悉的身影輪廓。
林欽甚至沒有猶豫,徑直拉開了葉汐露臺的玻璃門(兩家關系親密,露臺門通常不上鎖),帶著一身微涼的晚風氣息,大步踏入了她的房間。
他的目光第一時間就鎖定了那個蜷縮在門邊地板上的小小身影。
葉汐像只受驚的小動物,還保持著環抱膝蓋的姿勢,抬著頭,臉上淚痕交錯,眼睛紅腫得像核桃,寫滿了驚愕、狼狽和無措。她身上的校服皺巴巴的,書包孤零零地躺在一旁。
林欽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眼前的景象比他想象的還要糟糕。他快步走到她面前,沒有說任何多余的話,甚至沒有問她“怎么了”或者“誰欺負你了”。
他只是毫不猶豫地,在她面前的地毯上,席地坐了下來。
這個動作自然而流暢,沒有絲毫居高臨下的意味,反而瞬間拉平了兩人之間的高度,消除了距離感。
然后,他伸出結實有力的手臂,動作極其輕柔卻又帶著不容拒絕的堅定,將那個還在微微發抖、滿身狼狽的女孩,小心翼翼地、珍重地攬進了自己寬闊而溫暖的懷抱里。
葉汐的身體僵硬了一瞬。
但林欽身上那股熟悉的、帶著淡淡須后水味道的、令人心安的氣息瞬間包裹了她。他的懷抱溫暖、堅實,沒有任何試探,沒有任何追問,只有一種無聲的、沉甸甸的包容和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