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有時候就像山里的天氣，毫無道理可言。

前一刻還晴空萬里，下一秒或許就是一場悶雷。

霞露是在三天后的黃昏時分，找到輾遲的。

那位在任務中被“遲滯型”零力侵蝕的師兄，已經痊愈了。

當那位師兄重新感受到體內元氣順暢流動時，一個七尺高的漢子，在醫務室里哭得像個孩子。

于是，霞露來了。

她提著一個小巧的竹籃，站在陽天殿精舍的門外，臉上帶著一絲拘謹，但更多的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感激。

“輾遲師弟，真的太謝謝你了。”

她將竹籃遞過去，

“那位師兄沒什么能報答你的，這是他拜托我送來的一些他家鄉的特產，還有，還有這是我做的一些草藥茶點，希望能對你們的修煉有幫助。”

籃子里，是幾個曬干的野果和一包用油紙裹好的、散發著清香的糕點。

東西不貴重，但那份心意，卻沉甸甸的。

輾遲接過籃子，撓了撓頭，露出了他那招牌式的、有點傻氣的笑容：

“舉手之勞而已，師姐太客氣了。”

“其實，倒是我該謝謝你才對，上次我那手，要不是你處理得好，現在怕是還得留個疤。”

他順勢發出了邀請，語氣自然得像是提前排練過一百遍：

“正好，我們今晚準備在外面烤點東西吃，算是慶祝師兄康復。”

“霞露師姐要是不嫌棄，不如一起？”

這個邀請，說出口的瞬間，空氣似乎都凝滯了片刻。

這很合理。

因為師兄的康復，也因為自己被治療的答謝。

但這又很不合理。

因為俠嵐弟子，尤其是不同殿、不同職能的弟子之間，私下的往來，其實并不多。

玖宮嶺是個紀律森嚴的地方，不是一個能隨便串門聊天的社交場所。

霞露的臉頰，微微有些發燙。

她很想拒絕。她的身份是醫師，她的職責是公平地對待每一位求助的弟子，不偏不倚。

和某一位弟子走得太近，總歸是不好的。

但她又實在無法拒絕。

她的內心，對眼前這個紅發少年充滿了太多太多的好奇。

那種顛覆了她所有認知的醫療思路，那種信手拈來卻又直指問題核心的奇妙知識，他就像一個謎，一個她很想，很想解開的謎。

這種純粹的、近乎于學者的求知欲，最終戰勝了她那份屬于醫師的、刻板的職業操守。

“那那就打擾了。”

她低聲說道，聲音細若蚊蚋。

輾遲心中暗笑，計劃通。

晚宴的地點，依舊是精舍外的那片空地，那個被他們戲稱為“深夜食堂”的老地方。

當霞露跟著輾遲抵達時，那里的景象讓她微微有些驚訝。

篝火已經生起，跳動的火焰映著天邊最后一抹晚霞。

千鈞正拿著一把小刀，沉默地、一絲不茍地削著用于穿肉的木簽，每一根都粗細均勻，光滑無刺，像一件件精美的工藝品。

而辰月，則跪坐在火堆旁的一塊氈布上，正低著頭，用一種極其嫻熟的刀工，將一大塊獸肉切成厚薄均勻的肉片。

她的動作很輕，很柔，長長的睫毛在火光下投下淡淡的陰影，側臉的線條顯得異常溫柔。

她和輾遲之間，似乎已經形成了一種不需要言語的默契。

只有碧婷，像個局外人。

她雙手抱胸，斜靠在一棵樹上，那把從不離身的劍就放在手邊。

她看似在看風景，目光卻時不時地、像一只警惕的貓，掃過正在忙碌的眾人，嘴角還帶著混合著不屑與好奇的古怪笑意。

霞露的到來，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小石子，打破了這種微妙的平衡。

“霞露師.姐。”

辰月看到她，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站起身，有些拘謹地打了個招呼。

兩個同樣溫柔、同樣善良的女孩，在這一刻，仿佛成了某種天然的對立面。

一個，是日夜陪伴的青梅竹馬（雖然時間不長）。

另一個，則是能在專業領域與之產生靈魂共鳴的“天降奇兵”。

輾遲像個沒事人一樣，熱情地招呼霞露坐下，然后開始了他的“端水藝術”。

“辰月，你這刀工可以啊，比伙房大叔都專業了！”

“千鈞，多虧了你這木簽，不然我那幾塊肉都得掉火里喂了炭神。”

“碧婷，別光看啊，過來幫忙嘗嘗咸淡！”

他努力地讓每個人都參與進來，讓氣氛重新變得熱絡。

烤肉的香氣很快就彌漫開來。

這一次，輾遲特意準備了他在伙夫大叔那里“訛”來的高級香料。

滋滋作響的烤肉，配上霞露帶來的清香草藥茶，倒也算得上是一頓豐盛的晚宴。

飯桌上（雖然并沒有桌子），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聊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瑣事，比如今天的風很大，比如哪位老師的課最無聊，比如山下的鎮子是不是又有了新的糖人賣。

就是在這種看似輕松的閑聊中，碧婷突然放下手中的烤肉，看向霞露，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霞露師姐，你覺得輾遲這個人，是不是很奇怪？”

空氣，第二次凝固了。

這個問題太突兀了，像一把未經允許就捅破窗戶紙的手，將所有人都想問，卻又不好意思問的心思，赤裸裸地擺在了臺面上。

辰月下意識地停下了咀嚼的動作，緊張地看著霞露。

千鈞削木簽的手也頓了一下。

輾遲心里咯噔一下。

他沒想到，這個局面的“引爆者”，竟然會是平時最高傲、最不合群的碧婷。

他甚至來不及用插科打諢的方式把話題岔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霞露身上。

霞露被問得也是一愣。

她放下手中的茶杯，認真地思考了片刻，那雙透過鏡片看過來的眼睛，清澈而坦誠。

她沒有直接回答“是”或者“不是”，而是緩緩地說道：

“我不覺得他奇怪。”

她頓了頓，目光轉向那個正假裝專心對付烤肉的輾管家，聲音輕柔，卻無比清晰：

“我只是覺得，他看的風景，可能和我們看到的不一樣。”

一句話，如暮鼓晨鐘。

碧婷那雙總是帶著鋒芒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名為“沉思”的神色。

是啊，風景，他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辰月的心，則不受控制地往下沉了一點。

她發現，自己或許能照顧好輾遲的衣食起居，能在他身邊陪伴他，卻好像，永遠也無法站到他那個“風景”里去。

那種感覺，就像隔著一層看不見的玻璃，明明離得很近，卻觸摸不到。

輾遲心里長嘆一聲。

高手過招，招招致命。霞露這一句看似褒揚的話，殺傷力比什么都大。

它把他抬得很高，高到了一個讓同伴們只能仰望的位置，卻也同時，把他和她們隔得更遠了。

他第一次發現，事情，好像和他預想的劇本不太一樣。

他可以利用信息差去解決一個個技術難題，可以輕松地戲耍那些強大的零，甚至可以顛覆玖宮嶺的傳統理論。

但是，他好像搞不定一場小小的、只有五個人的飯局。

當這些曾經在他眼中只是數據的“NPC”，一個個擁有了真實的、復雜的、甚至會因為他一句話而變得或喜或悲的情感時，

他那套來自于另一個世界的、運籌帷幄的“玩家心態”，第一次，出現了裂痕。

晚宴最終在一種表面依舊和諧，實則每個人都心事重重的氣氛中結束了。

送走霞露后，輾遲看著默默幫他收拾殘局、一言不發的辰月，看著不遠處斜靠在樹下、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碧婷，

以及自始至終沒發表任何意見、此刻眼神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深邃的千鈞……

他忽然覺得有點頭疼。

這事兒，好像有點超出他的控制范圍了。

似乎無數多個前輩們發生的“翻車事故”，似乎又在他身上重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