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從投影終端離開之后,系統沉寂了整整七分鐘。
在這段時間里,沒有提示音,沒有界面刷新,也沒有新的對抗性結構生成。蘇離本以為它終于放棄了對她的誘導——
直到他們穿過一座倒塌的城市交匯路口。
蘇離走在前頭,林燼緊隨其后。
可就在她剛邁過一處碎裂的地磚時——
耳邊響起了一道極其相似的腳步聲。
不屬于林燼。
蘇離猛地轉頭,看見右側的一棟斷壁殘垣上,站著一個一模一樣的她。
不是鏡像,不是投影,不是結構投射——那是一個真正擁有體積、溫度與存在感的“蘇離”。
“林燼。”她沒有回頭,語氣卻無比堅定。
“我看到了。”林燼緩緩抬手,動作輕緩得仿佛怕驚動那個人形,“系統制造了……另一個你。”
那人影也微微側頭,沖著蘇離露出一個極其克制的、冷靜的笑容。
“我不是你。”那人影的聲音與她一模一樣,“但你也不是‘唯一的你’。”
蘇離并未被激怒,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像是在透過她觀察系統的下一步意圖。
對方像是察覺到了這種冷靜的抵抗,語氣一轉:
“系統曾分析過你所有的可能性,生成了八百四十三種人格演化路線,其中六十一種最終走向‘自我重構’,五十七種走向‘語言剝離’,兩種成功獲得‘敘述權’。”
“你是哪一種?”蘇離問。
“我是一種你從未走過的路徑——主動融合他人記憶結構。”那人影垂眼,像是在回憶,“我不是你,但我是你所排斥的那個可能性。”
“系統打算用你來和我對話?”
“不是對話。”她微微一笑,眼底卻沒有溫度,“是決斗。”
——下一刻,城市邊緣浮現出八道細微的光痕。
像是圍繞蘇離展開的一場編隊——每一道光痕中,都站著一個“她”。
有的穿著她早期執行任務時的制服,有的穿著她逃出訓練場時沾滿血跡的衣物,有的干凈整潔如新人,有的面容模糊如虛影。
林燼忍不住低聲道:“它制造了多重蘇離……而且是并行激活的。”
蘇離目光一凝。
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這不是模擬行為,也不是記憶重播,而是系統在嘗試驗證她是否仍具有“唯一性”。
如果她不能在這場“身份對撞”中擊敗所有“她”,系統將獲得定義權——并可能抹除她的主體結構,轉而采用其中一個版本作為新模板。
【提示:系統進入“人格分裂兼容性測試”】
【當前測試結構:9個蘇離】
【唯一標準:在對撞中存活至最后的自我】
【注意:系統不干預對撞過程】
【語言誘導與行為模擬同步解鎖】
“林燼。”蘇離忽然低聲道。
“在。”
“等下如果我沉入對撞結構中……你能做什么?”
“幫你記得你是誰。”
她輕輕笑了下。
“那我就可以放心地——開始了。”
話音落下,她忽然轉身,主動走向最先現身的那個“她”。
九個蘇離在同一空間同時存在的瞬間,時間仿佛被折疊。每個人的動作都與她相似、卻又略有差異,像是不同起點卻通向同一個結局的多線程演算。
而系統,顯然正在觀測這場**“蘇離之間的抉擇”**。
第一場對撞,在一聲未響中啟動。
那是“她”第一次試圖否認自己,卻也第一次,要親手打碎“替她說話”的版本。
第一位“蘇離”,是她在執行初期的形態。
穿著舊款制服,眉眼剛硬,身姿筆挺,帶著那種尚未被質疑腐蝕的單一目的感。
“你不應該懷疑系統。”那人影的聲音冷冽,“你曾以此為信仰,支撐整個Δ協議。是你變了,是你背叛了。”
蘇離沒有動。
她低聲說:“是我學會了問問題。”
“但你已經不是‘我’。”對方拔出腰側的短刃,帶著標準格斗術沖來。
那一瞬間,蘇離沒有用任何術式,也沒有閃避,而是張開了手臂。
一擊劃破空氣,卻停在她肩側。
“你想贏我,不是靠武力。”蘇離低聲,“你想讓我承認你才是真正的‘起點’。可起點從不決定方向。”
對方眼神一滯,忽然搖搖欲墜。
她的身體像是程序失衡般輕微顫抖,嘴里重復著一句話:
【定義偏移……定義偏移……】
蘇離輕聲道:“你不必消失,但你無法取代我。”
剎那間,那位“舊版蘇離”化作無聲的數據灰塵,被風帶入了城市縫隙。
她轉頭,第二位“她”已緩緩走出。
是她的“夢境版本”。
那是一次系統記憶干預實驗中留下的錯誤結構:她在一個夢里變成了另一個人,擁有了新的家庭、新的身份,卻始終記得舊日的任務。
“你知道嗎?”夢境蘇離輕聲說,“那個夢,我真的不想醒來。”
蘇離看著她,不說話。
“我曾在夢里擁有母親、朋友、甚至一個孩子……可一醒來,連他們的名字都說不出口。”
“我知道。”蘇離終于低聲說,“可那不是你的故事。”
“不是我的?還是你不允許那成為‘你’的一部分?”
夢境蘇離的語氣漸趨尖銳:“你用否認來保護自己,但你活在現實里,失去了多少可以擁有的溫柔?”
蘇離閉上眼。
她不否認,也不爭辯。
而是緩緩伸出一只手,落在對方手心。
夢境蘇離微微一震。
“我不會否認你存在過。”蘇離低聲道,“但我不會為留在夢里,而放棄醒著的人。”
夢境蘇離笑了,淚光在眼角泛起。
“那你記住——我不是軟弱,我只是你沒有說出口的愛。”
然后她輕輕后退一步,消散于無聲的光影中。
第三位、第四位、第五位……一個接一個現身。
有的是她在孤島任務中瀕死后幸存卻喪失語言的一種人格裂變;有的是在深層結構讀取任務中被反噬后的“無我狀態”;還有的是那個曾短暫依附昭淵殘存語素,試圖復制她口音的“模仿體”。
每一個“蘇離”都代表著她在不同時間、不同決定下可能走出的另一個分岔。
她開始明白——系統并非只是試圖摧毀她。
它想讓她自我動搖。
它用的是她自己。
第七位“蘇離”,卻是她不曾想象的一種結構:
她看上去年紀更輕,臉上帶著羞怯的笑,身穿校服,手中握著一支筆。
“你記得我嗎?”她小聲問。
“你是我什么時候的版本?”
“我是你在訓練前,曾寫下‘我想成為一個故事講述者’的那一晚。”她輕輕地說,“那封信被你刪除了。”
蘇離的眼中泛起波瀾。
那是真的。
她曾短暫想過逃離那個世界,成為一個寫故事的人。
“對不起。”蘇離輕聲說。
“不用對不起。”她笑了,“只是我希望你記得——你不是一開始就為任務而生的。”
那一刻,她沒有等蘇離開口,便轉身離開了。
自愿地,退出了這場對撞。
八位已消散。
只剩最后一個。
她站在最遠的街道拐角處,整個人像是被霧氣包圍,看不清臉。
她不動,也不說話。
蘇離知道,那是系統未定義結構——一個未命名的可能性。
“你是誰?”蘇離問。
她搖頭。
蘇離再次問:“你為什么不說話?”
那人影終于抬頭,臉上沒有五官,只有一張布滿字符殘痕的面具。
她的聲音從全方位響起,像在蘇離體內炸開:
“我不屬于你。”
蘇離一步步靠近。
“但你曾屬于系統。”
“我是你試圖逃避、卻遲早會成為的結果。”
“你是——被系統重命名后的我?”
那人影不語,卻緩緩舉起手。
蘇離抬頭,看見她的掌心寫著一個字符:
【Δ00】
是她最初編號的倒影。
蘇離忽然笑了。
“不。”
她在地面寫下另一個字符:
【我】
——非編號、非結構、非系統邏輯下的命名。
那一刻,面具碎裂,最后一個人影也隨之瓦解。
系統提示音終于響起:
【身份驗證結束】
【當前存在唯一自我】
【命名權保持于Δ44主體】
【人格結構穩定度:增強】
【系統擬合終止】
風,安靜地穿過整條街。
林燼緩緩走來,看著她。
“你贏了。”
蘇離點頭:“我不是因為打敗了她們才成為我,而是因為我沒有否認她們曾是我。”
林燼低聲:“你是不是已經準備好了?”
“準備好——做完真正屬于我的選擇。”
風中,有什么正在重新匯聚。
不再是系統的試煉,而是她對系統的反定義。
蘇離看著天空,一道新的命名字符在她腦中生成。
但她沒有說出口。
因為她知道,真正的命名者,從不需要被別人聽懂。
她只需要自己知道。
而她現在,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