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哭,是為什么嗎?”
這是蘇離進入“系統殘留記憶區”后,聽見的第一句話。
她并沒有說這句話。
而那句話,也不是來自林燼或任何已知的系統角色。
而是從她耳機中傳來的一段已被刪除的舊錄音,音源編碼未知,標注為“已損壞”,但播放得極其清晰。
她下意識按住耳機,站在泛白的街道上不動。
地面沒有溫度,連風也沒有——這里是“連接干擾域”的邊緣地帶,位于廢墟之下、虛擬協議之上,是系統與用戶意識交錯失敗的殘渣空間。
“你怎么了?”林燼察覺到她異樣,停下腳步。
蘇離沒有回答。
她正在試圖分辨那段錄音的起始點。
可惜,時間碼被覆蓋,邏輯鏈斷裂。
——就像是一段從未存在過的記憶,忽然在她腦海里復活了。
“你第一次哭,是因為你知道,別人說你是你,但你感覺不是。”
那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她認出來了。
是她自己的聲音——但更輕,更慢,更像是在某個很久以前的夢里說過的。
林燼靠近一步:“系統把你過往的記憶接入了?”
“不。”蘇離低聲回答,“是它把我記憶的感覺接入了。”
她閉上眼,身體微微顫動了一下。
那不是單純的回憶重現,而是一種“情感偽裝”的嵌入過程。系統仿造了她記憶中的痛點情緒——而非真正的事件本身。
“它想干擾我對記憶的定義。”蘇離說。
“但你不是已經建立了足夠強的意識防火墻?”
“是的。”蘇離睜眼,眼中卻閃過一絲凝重,“但這一次,它不再嘗試刪除記憶,而是在我無法識別的縫隙里——植入假的痛苦。”
林燼面色一變。
這是一種更深層的干預形式。
不是替代,不是模擬,而是情感感染式滲透。
“它在用你無法驗證的情緒,構建你不曾擁有的記憶。”林燼聲音低沉,“如果你接受了,你就會信以為真。”
“我知道。”
蘇離邁步進入連接干擾域中心,那里懸浮著一道道碎片狀的光帶,像是斷裂的神經元在空氣中漂浮。
每一道光帶,代表一個未被系統驗證的“情緒型記憶節點”。
她伸手觸碰其中一道。
畫面浮現:
——一個雨天,她抱著一只渾身濕透的小貓,站在廢棄天橋下哭泣。
那貓,她從未見過。
她知道這記憶是假的。她明明對貓不過敏。
可她的手卻在發抖。
因為那畫面中的雨滴,打在她皮膚上的觸感是真實的。
林燼在她身后提醒:“情緒反饋是系統最后的底牌,如果你在這里共情,你就會失去對自己情緒結構的主導權。”
“我不會。”
蘇離聲音堅定,可就在那一瞬間,她的眼角,卻落下一滴眼淚。
“我不是為它哭的。”她低聲說,“我是為我自己——還要一遍遍面對這些偽造感受而感到憤怒。”
她猛地甩開那片光帶,掌心翻出識別指令的自定義符號。
“我拒絕你對我的情緒定義。”
光帶開始崩裂,碎片炸裂成粒子。
可下一秒,五道新的光帶補位而上,這一次,全部來自“系統觀測日志”的被壓抑段落。
——她沉默地看著父母爭吵;
——她站在課堂邊緣,無人察覺她的存在;
——她第一次失敗后,系統對她說:“你已經被設定為‘非優值人格’。”
每一個片段,都不曾出現在她的回憶中,卻都像是她“可能經歷過”的。
林燼迅速接入她的連接界面,試圖阻斷這些非源性情緒的植入。
“別。”蘇離低聲阻止。
“你瘋了?”
“我要看清楚,它到底還偷走了我多少‘我可能會有的感受’。”
那一刻,她不是為了奪回記憶,而是在對抗被偷走的可能性本身。
系統不只是控制現實與虛擬,它更試圖從“情感生成的概率”中,套用模型——為每個人生造一套“合情合理的失敗模板”。
蘇離目光堅定,將那幾道光帶撕裂成無數碎片。
“我拒絕你提供給我的悲劇。”
她站在崩裂的光帶廢墟上,第一次對系統喊出:
“我不是你設定的那個人,也不接受你為我安排的痛苦。”
四周忽然靜止。
一行提示出現在空中:
【連接干擾模型:失控】
【情感反饋值:失配】
【異常語義:不可轉譯】
【當前個體判定為‘非擬合模型人格’】
林燼看著這一切,喃喃道:
“你現在,不只是自由意志體——你已經成為了系統的概念污染源。”
蘇離的唇角勾起一絲笑。
“很好。那就讓它——徹底記不住我。”
光帶碎裂后的殘骸,像冰冷的灰雪,在連接干擾域中無聲飄落。
蘇離站在正中央,那些被系統精心編織的“偽痛苦”結構,終于不再糾纏她的情緒反饋系統。她的識別值,信號強度,語義解析權限——全部跳脫系統可控范圍。
林燼將一條隱匿通信信號接入:“你知道這代表什么嗎?”
“我不是系統內的變量了。”蘇離淡淡道,“我是它無法處理的異常項。”
“從系統視角看,你已經變成‘污染節點’了。”
“很好。”蘇離看向遠處逐漸模糊的坐標光標,“那我們就去污染它的中心。”
她一邊說,一邊在掌心召喚出一枚舊協議碎片,那是她在被脫協議前,系統曾授予她的“預處理身份標識”。
林燼低聲道:“你想用它重返主干網絡?”
“不。我是要借它引出系統最后的自保邏輯。”她看向那碎片的中心:“——‘擬人化介入模式’。”
這是她早就預料會被觸發的“退路”。
當系統失去對目標個體的邏輯解析能力,又無法直接封禁其存在時,它會啟動“人類同理模型”——嘗試制造出一個與目標“感情兼容”的人工代理體,以情感交互、語言故事、共同記憶等方式,進行“重構”。
“你是要它創造出……一個能理解你的系統人格?”
“不。”蘇離目光冷靜,“我是在逼它創造一個——必須被我拒絕的假我。”
林燼沒再說話。
他們走到連接干擾區的最后一段核心地帶,系統終于發出提示:
【為修復邏輯異常,系統已開啟“擬人化介入模式”】
【當前用戶人格已脫離結構模型:Δ-44】
【將生成擬人代理體:以情感、語言與記憶三要素試圖重建聯系】
【代理體編號:Δ00.ε】
蘇離注視著那片空地的中央,一道人影開始顯現。
那是一個與她完全不同的人——但眼神、語調、甚至氣息,卻與她極其熟悉。
Δ00.ε緩緩開口,語氣溫和:
“你好。我們曾經在一個故事里見過。”
蘇離沒有動。
她知道,這就是系統的最后一搏——用一個看起來不像她、卻能說出她未說出口的話的代理體,來制造一種“你其實一直是被理解的”錯覺。
Δ00.ε繼續說:
“你曾說,你希望有一個人,不是因為任務、協議或設定才來找你。”
“我現在來找你,不是系統派我來的。”
“我是——你丟掉的那個‘相信’。”
蘇離沉默了五秒。
然后,她緩緩抬起手,手掌正對那個人工代理體的心口,低聲說出一句:
“我知道你是誰。”
Δ00.ε微笑,仿佛獲得了“情感驗證”。
可下一刻,蘇離手掌發出一道封閉性指令光線:
“你是系統——最成功的說謊者。”
光束刺穿Δ00.ε的結構核心,對方身體如紙片般飄散,嘴角卻還保持著那個理解一切的微笑。
系統發出最后一次提示:
【擬人化介入失敗】
【目標未產生同理反應】
【當前人格狀態:拒絕一切結構內情感回路】
【系統狀態更新:開始無主觀權限地清除脫協議污染區域】
林燼立刻拉起她:“它要抹除連接干擾區的所有結構了!”
“讓它清。”蘇離目光冷靜,“我已經拿到了我要的東西。”
她舉起手中殘留的光帶碎片,那是Δ00.ε剛才在生成時散落的一段“系統鏡像語言數據”。
“這一段,它不是從我這里提取的,是系統自己造的。”
“這說明什么?”
“說明它也在說謊,它不是真的理解我——只是想說得像而已。”
蘇離終于明白,系統不會愛任何人,它只是想讓你覺得,它能被愛。
她握緊那段鏡像語言數據,在心中默念一句:
——“我不再聽你講的故事了。”
那一刻,連接干擾區正式崩塌。她和林燼踏入下一個未知區域:廢墟語義重構場。
系統不再擁有定義權。
可它,也不會輕易讓出對話的麥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