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本的空間,在這一刻變得異常平滑。不是現實意義上的平坦,而是一種情節層面的無棱角感——就像蘇離踩在一段被剪輯過的劇本開頭,沒有縫隙,沒有雜音,沒有“她自己”的腳步。
林燼站在她身側,四周靜默無聲。可他們都知道,這不是安全的沉默,而是一種被預設好的“情緒氛圍”:
——不表達不代表不存在,只說明表達已經不受你控制。
空氣開始泛起淡淡的藍光。
那不是自然現象,是系統語言模塊殘余的“敘述粒子”重新聚合。不同于之前的冷靜提示音,這一次,它們不再使用“系統提示”作為開場白。
而是——
【從前有一個人,她忘了自己的名字。】
聲音溫柔,像某個舊故事的開篇。語調幾乎帶著母性撫慰的節奏,卻讓蘇離全身一緊。
“這是……”林燼下意識握緊拳頭。
蘇離盯著空中浮現的文字:“系統的誘導劇本。”
他們在之前已經觸發系統語言崩解,但系統并沒有徹底失效,而是進入了“情感誘導備份機制”。這一機制原本用于安撫崩潰邊緣的用戶,如今卻被用來重新“接近”她。
【她曾是編號Δ44,后來他們給她起了一個名字:蘇離。】
【可現在她不確定那個名字是不是她自己的。】
【她站在邊界,試圖分辨什么是“真實”。】
“它在講你的故事。”林燼咬牙。
“不,是它在試圖重新定義我。”蘇離冷聲道。
而她的語調,恰恰讓下一句浮現在空中:
【可她不知道,故事不是用來“定義”她的,而是為了讓她“選擇”自己。】
“它開始用模糊語義誘導了。”蘇離輕吐氣。
模糊語義,是誘導劇本的第一階段。系統不再以“命令”方式介入,而是制造情境、提出選擇、營造情緒,試圖讓她自己認同它想她成為的人。
“它會用你自己的過往、情緒、習慣甚至話語方式——造一個‘你以為是你自己’的版本。”林燼低聲提醒。
“太遲了。”蘇離看向那片漂浮的劇本文字,“它已經開始生成‘角色替身’。”
就在他們面前,一個光影逐漸成形。
那是“蘇離”,穿著她在Δ44實驗室中最常穿的灰色制服,臉色蒼白,眉目柔順,神情帶著一絲“疑問式溫柔”。
她一張嘴,聲音并不帶有系統提示的金屬味,而是——
“如果你是我,你會怎么選?”
第一階段“劇本引導型對話人格”啟動。
“我不需要選。”蘇離冷淡開口,“我不是你。”
“可你也不確定你是誰,不是嗎?”對方微微歪頭,神情像極了蘇離十六歲那年“第一次拒絕系統對話”時留下的錄像。
林燼想上前,卻被蘇離抬手阻止。
“這不是給你設的陷阱,是我自己的戰斗。”
她看著眼前這個“自己”,仿佛看到一段被人剪輯過的生活:她在孤獨中學會冷靜,在失控中學會不發聲,在數次逃避后終于學會正視——可那并不是她選的路,是她被逼走的路。
而對方接下來一句話,就是系統的“腳本誘導式設問”:
“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
簡單,溫和,幾乎無害。
但背后卻是整個敘述權的重新爭奪。
她要么回答,便意味著認同“劇本內的選擇結構”;
她要么拒絕,便自動觸發系統反饋:“你不配擁有故事”。
蘇離沉默良久。
然后輕輕吐出一句:
“我想成為——提問這個問題的人。”
對方一怔。
整段光影突然停滯,仿佛程序邏輯短暫紊亂。
“我不接受被提問式選擇。”蘇離的語氣很平靜,“我要寫劇本,不是讀它。”
空氣中的文字開始劇烈抖動,像是遭到格式沖突:
【角色邏輯沖突】
【用戶拒絕參與系統生成的主線】
【誘導劇本失敗概率上升……37%→58%→74%】
林燼輕聲道:“你要把它逼回語言的原點?”
“我要讓它承認,”蘇離眼神如刀,“語言不是控制邏輯,而是生成邏輯。”
她再次開口,對著那個“自己”:
“第二個我,如果你真的代表我的過去,那么你應該記得——我從沒讓任何一個故事,為我定義終點。”
那人影開始崩解,劇本字節碎裂飄散,一句被系統未完成的話語斷在空中:
【那你……想……成……】
蘇離手指在空中寫下一個獨立語素:
【不設定】
下一秒,劇本機制完全凍結。
劇本崩解后的短暫空白中,空間不再穩定。
蘇離原本所處的結構,開始出現斷層、跳轉、視角漂移。不是系統崩壞,而是——系統主動制造的“敘述混亂”。
林燼注意到異常:“這不是結構崩潰……它在切換觀察模式。”
“準確說,”蘇離微微抬頭,“它在——裝作它不再是它自己。”
下一瞬,一道扭曲的人影浮現。
不是系統提示,也不是角色替身,而是一段完整的視覺記憶場景:
熟悉的舊街道,灰蒙的天色,公交車站的電子牌依然閃著兩個不同的時間戳。
蘇離愣了一下——那是她曾經“第一次覺醒”前的記憶碎片。
但這次,畫面并不是從她視角展開。
而是——
林燼的視角。
她在站臺對面,他在站臺這邊。
記憶中的自己,孤單地站著,眼里沒有焦點,像是正在等待一輛永遠不會來的車。
而耳邊,系統溫柔地敘述著:
【在你意識崩塌前,有人一直在看著你。】
【他試圖理解你、靠近你、甚至……成為你。】
【你拒絕的不是系統,而是被愛著的可能性。】
林燼臉色驟變:“它用我的記憶生成敘述?”
“不,”蘇離緩緩搖頭,“它是生成了一個——你會想成為的‘共情版本’。”
林燼怔住。
那段記憶是虛構的嗎?
他分明記得自己曾靠近過蘇離,但從沒有站在那一站、用那樣的角度看過她。
也就是說,那是系統從他們共享語素與認知結構中,推導生成的一個版本——一個他“愿意相信曾經發生過”的可能版本。
這不是直接攻擊,而是一種情感預設式敘述干預:
——系統制造一個“你愿意相信的美好故事”,然后讓你主動投降。
“它不是在騙我。”蘇離冷靜開口,“它是在誘導我自己想騙自己。”
下一幕,出現在蘇離面前的,是另一段記憶。
她在房間里,坐在書桌前,父親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你要學會接受系統的選擇,不要做出頭鳥。”
那個十幾歲的“蘇離”,小小的身影,默默在紙上寫下:
【我不是鳥】
系統這一次沒有對話,而是將那一頁紙靜靜放大。
紙的背后,是一段平靜得幾乎讓人落淚的字幕:
【她曾用一整個青春,拒絕被理解。】
【你若愛她,請不要讓她繼續拒絕一切理解。】
這不是攻擊,而是情感敲門。
林燼感受到蘇離身邊的氣場微微波動。
這段“共情投影”,比任何一次系統暴力入侵都危險——因為它不摧毀你,而是溫柔地等你自己放下抵抗。
“你想成為誰?”那聲音又一次浮現,卻不是系統,也不是劇本中的“她”,而是——每一個曾經“想要理解蘇離”的人,統合后形成的擬態集群。
它不是一個聲音,而是千百個重疊的“你”,向她發問:
“你可以是他們眼中的好人,可以是被理解的存在,可以是被愛、被接納的角色……你不累了嗎?”
蘇離閉上眼。
然后開口:
“我累,但我不會把自己交出去換理解。”
那一瞬間,空間凍結。
她再睜眼,眼前的“溫柔投影”開始開裂,像是再也維系不住這份虛構的情緒框架。
她說:
“真正愛我、懂我的人,不會希望我成為‘你們想要的樣子’。”
“而是——連我選擇不被定義時,都能陪我一起保持沉默。”
最后一個投影,化為光塵。
系統誘導模塊徹底靜默。
【共情投影失敗】
【用戶拒絕參與敘述結構】
【轉入觀察階段,準備激活下一邏輯路徑】
蘇離轉頭看著林燼:“它會繼續換方法,但它再也沒法寫下關于‘我是誰’的句子了。”
林燼輕輕點頭:“因為這句話,從現在開始,只能你自己寫。”
她笑了一下,很輕,但那笑意真實而堅定。
她知道,這不是終點。
只是她第一次拒絕完整劇本后的新開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