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超乎尋常的淡定，讓暗中觀察的陳其昌心中暗暗稱奇！

他清晰地記得自己第一次踏入此地時，那種被流光溢彩徹底震懾、幾乎喘不過氣的感覺。

那時在他看來，這里的每一件陳設都是頂級的、聞所未聞的珍寶。

客廳里，四個洋人正圍著一張寬大的紅木方桌玩著紙牌，雪茄煙霧裊裊上升。

陳其昌輕步走到其中一個中年外國人身旁，微微躬身道：“經理，打擾您了。今天新招了一位賬房先生，略通英吉利語，特地帶他來給您過目。”

他側身示意身后的江牧舟。

怡和大班杰弗遜聞言，緩緩轉過頭。

一雙深邃的藍灰色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著江牧舟。

“What's your name?”

“My name is Jiang Muzhou.”江牧舟穩住心神，清晰地回答。

心中暗自慶幸，還好是基礎問題。

“Not bad.”

杰弗遜不置可否地微微頷首，目光在江牧舟年輕卻異常鎮定的臉上停留了幾秒，似乎在評估著什么。

陳其昌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大班的神色，試探著問：“經理，那就讓小江先做個賬房？”

杰弗遜沉吟片刻，目光從江牧舟身上移開，重新落回牌局，隨意地揮了揮手。

“嗯，先做賬房吧。”

陳其昌領著江牧舟回到喧鬧的倉庫區，推開一扇緊鄰賬房、毫不起眼的木門。

“以后，這就是你辦公兼休息的地方了。”陳其昌指著屋內說道。

這是一間僅有七八平米的小屋，陳設極其簡單。

一張磨損的舊木桌配一把椅子靠窗放著，算是辦公區，角落里則是一張狹窄的鐵架單人床，鋪著薄薄的草席。

空氣里彌漫著倉庫特有的灰塵和淡淡的霉味。

“倉庫有時半夜也會進貨，雖然次數不多，但趕上了就得有人盯著點數。所以，你得常住在這里。”

陳其昌解釋道。

江牧舟環顧這方狹小的天地，心頭卻是一松。

工作有了，住宿也一并解決了！

對加班問題倒不是太在意，誰還沒當過牛馬？

雖然條件簡陋，但在這人生地不熟的上海灘，能有一個遮風擋雨的落腳點，已是意外之喜。

“沒問題，主管。這里很好。”

江牧舟語氣誠懇地應道。

“嗯。”陳其昌點點頭，對這個年輕人不挑揀的態度多了分好感。

他溫和地拍了拍江牧舟的肩膀，“好生干。工作上有什么不明白的，盡管找黃億，或者直接來找我也行。”

“是，多謝主管關照。”江牧舟微微欠身。

“今天先熟悉下環境，收拾收拾。明天一早正式上工。”

陳其昌交代完，轉身欲走，又想起什么，問道：“你手頭可還寬裕？”

江牧舟尷尬的撓撓頭，除了王者峽谷里的兩枚金幣，兜比臉還干凈！

“我身上分文沒有。”

陳其昌從兜里掏出四塊鷹洋遞給江牧舟，“預支你半個月的薪水，趁著天色還早，你可以去碼頭附近轉轉。

采買些必需的生活用品，被褥、臉盆、毛巾什么的，總得置辦齊。”

“謝謝主管！”

送走陳其昌，江牧舟站在小屋門口，目光投向倉庫外那片沸騰的天地。

怡和倉庫所在的碼頭區域，是這十里洋場最富活力的脈搏之一。

放眼望去，各大碼頭上桅桿如林，汽笛聲、苦力的號子聲、商販的叫賣聲、車馬的喧囂聲交織成一片震耳欲聾的聲浪。

貨棧店鋪密密麻麻地擠在狹窄的街道兩旁，各色人等如同潮水般在街道上涌動——

扛著麻袋的腳夫汗流浹背，穿著體面的買辦步履匆匆，吆喝生意的掮客唾沫橫飛，衣衫襤褸的乞丐蜷縮在角落……

空氣中混雜著汗味、魚腥、劣質脂粉、煤煙以及各種貨物散發出的復雜氣息。

從清晨到日暮，這里永遠是人頭攢動，摩肩接踵，上演著最原始也最生動的生存圖景。

江牧舟深吸了一口這充滿市井煙火氣的空氣，感受著腳下大地傳來的、由無數腳步匯成的微弱震動。

他鎖上小屋那扇不怎么牢靠的木門，匯入了碼頭區洶涌的人潮。

先花了一塊錢買了各色糕感謝老保長，沒有他老人家的幫忙，自己哪會這么順利找到落腳點。

“你這小囝，哪來的錢買這么貴東西？”老保長看著糕點咧嘴笑。

“陳主管預支了四塊。”

“要省著點，不然到不了月底要餓肚子。”

江牧舟剛才轉了一圈，對鷹洋的購買力有了初步的了解，剩下的錢省吃儉用到月底沒問題。

一套最普通的粗布被褥、一個掉了點瓷的搪瓷臉盆、一條厚實的毛巾、一塊劣質肥皂、一只粗陶碗和一雙筷子，只花了八毛錢。

他掂量著口袋里沉甸甸的銅板，無奈的笑了笑——上海灘，我來了！

抱著剛買的簡單家當，江牧舟穿行在迷宮般的小巷里。

巷子兩旁是低矮擁擠的木板房，晾曬的衣物像萬國旗般懸掛在頭頂，滴著水。

就在他拐過一個堆滿廢棄木箱的轉角時，前方巷子深處傳來一陣壓抑的、痛苦的呻吟聲！

江牧舟腳步一頓，警覺地循聲望去。

只見一個穿著灰色短褂、身形有些熟悉的年輕人，正背靠著濕漉漉的墻壁，痛苦地蜷縮著身體。

他的一條腿不自然地扭曲著，褲管被鮮血浸透了一大片，臉色慘白如紙，額頭上全是冷汗。

正是白天在浪人追捕下逃脫的那個身手矯健的年輕人！

他似乎想站起來，但每一次嘗試都牽動傷口，痛得他倒吸冷氣。他警惕地掃視著巷口，眼神里充滿了痛苦和一種走投無路的絕望。

江牧舟的心猛地一跳。

是他！他怎么在這里？還受了這么重的傷？那些浪人還在找他嗎？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是裝作沒看見，趕緊離開？還是……？

就在這時，那年輕人似乎也察覺到了巷口的動靜，猛地抬起頭，一雙因為劇痛而布滿血絲、卻依舊銳利如鷹隼的眼睛，鎖定抱著臉盆被褥的江牧舟！

四目相對，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巷子深處，那個蜷縮在墻角的年輕人猛地抬起頭，眼中先是掠過一絲警惕，隨即兇狠的低吼：“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