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懸站在原地，趙陽聒噪的聲音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眼前迷離的光影晃動、扭曲，褪色，被另一片更遙遠、更純粹的金黃粗暴地覆蓋。

視線穿過時間的塵埃，重重地落回F市城西那座由舊寺廟改建的小學。深秋，空氣里彌漫著香樟未盡的綠意和銀杏葉干燥清苦的獨特氣息。

校園深處，那棵被奉為“樹王”的銀杏，是絕對的霸主。虬結蒼勁的樹干，灰褐皸裂的樹皮深深鐫刻著歲月的溝壑，沉默地矗立著，撐開一片遮天蔽日的金黃華蓋。它的龐大是具象的權威——周懸清晰地記得，那天語文老師興致勃勃，招呼全班同學來到銀杏樹旁：“來！試試看，要幾個小朋友才能抱住它？”

最終，六個孩子勉強合圍。

然后老師讓大家可以在周圍觀察一下其他的植物。周懸來到銀杏樹前，他的指尖觸碰到粗糙冰涼的樹皮，鼻尖是泥土和朽木混合的氣息。那一刻，仰望著幾乎看不到頂的、綴滿扇形金葉的巨大樹冠，一種近乎神圣的渺小感攫住了年幼的他。這棵樹，像一個沉默的巨人，見證了寺廟的晨鐘暮鼓，如今又俯視著他們的喧鬧童年，將一種關于時間與存在的震撼，無聲地烙進心底。

忽然，一陣稍大的秋風掠過樹梢，卷下萬千金箔。葉片打著旋兒，簌簌飄落，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踩上去發出細碎空曠的聲響，像大地溫柔的嘆息。

就在那片翻飛的金葉幕布轟然墜地的瞬間，周懸的目光，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不遠處的林歲。

她裹在洗得發白的舊校服里，馬尾辮隨意地扎著，幾縷碎發掙脫出來。毫無征兆地，一陣疾風卷地而起，裹挾著落葉，像一只莽撞的手，猛地撩開了她額前的遮擋。她受驚般緊緊閉眼，那排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宛如瀕臨破碎的蝶翅，脆弱又倔強地抵抗著風勢。風稍一喘息，她才小心翼翼地掀開眼簾。

就是這一剎！

驟然接觸光線的眼眸，瞬間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光，濕漉漉的，像初融雪水浸潤的黑曜石。陽光恰好從枝葉的縫隙間篩落，化作無數跳躍的金屑，精準地跌入她眼底那片朦朧的湖泊，剎那間迸發出一種近乎灼人的清亮。

一片小小的、金箔似的銀杏葉，不知何時粘在她白皙的臉頰上，像一枚天然的、渾然天成的印記。她卻渾然未覺，只是微微蹙著秀氣的眉頭，帶著點孩子氣的、不自知的煩惱，抬手揉了揉被風吹得微微泛紅的鼻尖。陽光溫柔地勾勒著她側臉的輪廓，連頰邊細小的絨毛都清晰可見，仿佛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

風猛地撲過來，周懸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那陣風一下子揪緊了，然后又重重地摔下去！胸口里“撲通撲通”跳得又快又響，像有人在里面偷偷敲鼓，敲得他耳朵里嗡嗡的，眼神不受控制地看著林歲的方向。心里頭好像揣了只亂蹦的小兔子，又慌又癢，還有一種從來沒嘗過的、奇怪又甜滋滋的味道悄然滋生。

記憶的仿佛開啟了加速，來到了五年級下學期。

那天放學后，周懸沒有直接回家。那段時間，父親因為創業失敗，終日酗酒。家里摔砸東西的刺耳噪音和母親壓抑的啜泣，像沉重的石頭壓得小小的他喘不過氣。他不知不覺走到了離家幾條街外的一條背巷。巷子深處，一家招牌閃爍著廉價藍光的“極速網吧”格外刺眼。

他正低著頭，漫無目的地踢著路邊的石子，試圖把家里的煩悶踢散。巷口的光線忽然被擋住。

是林歲。自從分班之后就很少見到她了，偶爾她會從他們班級門口經過的時候，他才能抬頭看一眼她的身影。

她背著那個洗得發白的舊書包，孤零零地站在網吧門口斜對面的陰影里，小小的身影顯得有些單薄。她沒有進去，只是踮著腳尖，不時地朝網吧那扇油膩烏黑的玻璃門里張望，臉上帶著明顯的焦急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害怕。

周懸的腳步頓住了。

顯然，她在等人。他認得這地方，也猜得到她在等誰——陳念優。

那個總是混在初中部男生堆里的假小子，此刻八成就在那扇油膩的玻璃門后面。她像影子一樣護著林歲，從不讓她踏進這片喧囂。而林歲，則安靜地等在陰影里，如同一個無聲的錨點。周懸的目光掃過巷口那個單薄卻固執的身影，一絲難以言喻的滋味掠過心頭。

就在這時——

“吱呀——”

網吧旁小酒館那扇油膩的木門猛地被推開。一個醉醺醺的身影被粗暴地搡了出來，踉蹌著撞向墻壁。濃烈的劣質酒氣混雜著嘔吐物的酸腐，如同無形的浪潮，瞬間在狹窄的背巷里彌漫、炸開。

周懸下意識地皺眉側身避開，目光掃過那醉漢，卻猝不及防地，與巷口陰影里那雙看過來的眼睛——林歲的眼睛——撞了個正著。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他身上，帶著點驚訝，隨即像受驚的小鹿般飛快移開，落在他下意識抬起、想要遮擋什么的手臂上。

周懸心里猛地一沉，想把手藏到身后，已經來不及了。

下午在家，父親又一次失控摔砸酒瓶，飛濺的玻璃碎片在他左手小臂外側劃開了一道不算深、卻足有幾厘米長的口子。血已經凝固了，暗紅色的血痂和周圍微微紅腫的皮膚在昏暗光線下依舊觸目驚心。他本來沒在意，此刻卻被那雙清澈的眼睛捕捉到了。

林歲臉上焦急等待的神色瞬間被擔憂取代。她幾乎沒有猶豫，邁開步子小跑著穿過不算寬的巷子，來到了周懸面前。

“周同學，你……你受傷了？”她的聲音細細的，帶著點不確定，目光緊緊鎖在他手臂的傷口上。

周懸下意識地想把手背到身后，喉嚨卻像被堵住了，發不出聲音。他不想看她眼中的同情或探究。

“別動！”林歲的語氣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完全不像平時那個安靜得近乎透明的小女孩。她飛快地拉開自己那個舊書包的拉鏈，小手在里面急切地翻找著什么。

周懸僵在原地，手臂忘了收回。他能清晰地聞到她靠近時身上傳來的、淡淡的肥皂清香，混合著書包里書本紙張的味道，干凈得與他此刻身處的污濁環境格格不入。

很快，林歲掏出了一個印著卡通圖案的塑料小盒子——是那種小學生常備的簡易醫藥盒。她熟練地打開，從里面拿出一片獨立包裝的創可貼，又用小指甲小心翼翼地撕開包裝紙。

“這個……貼一下?！彼涯瞧≈字尚⌒軋D案的創可貼遞到他面前，仰著小臉，眼神里是純粹的關切，沒有絲毫他預想中的異樣情緒，“不然……會碰到臟東西，更疼的?！彼÷曆a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釋自己的行為。

周懸看著那片小小的、帶著童稚圖案的創可貼，又看看她清澈見底、映著巷口微弱天光的眼睛。胸腔里那股因為家庭陰霾而淤積的沉重戾氣，仿佛被這雙眼睛和這片小小的創可貼奇異地驅散了一角。一種陌生的、溫熱的暖流，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瞬間沖垮了他努力維持的冷漠壁壘。

他沉默著，極其緩慢地，將受傷的手臂伸了過去。動作有些僵硬，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別扭。

林歲松了口氣，臉上露出一點小小的、完成任務的滿足感。她踮起腳尖，湊得更近了些，小心翼翼地將那片帶著小熊笑臉的創可貼，對準他手臂上的傷口，輕輕地、穩穩地貼了上去。她的指尖帶著孩童特有的溫熱和一點點汗濕的微潮，極其短暫地擦過他手臂的皮膚。

那觸感，像一片滾燙的羽毛，又像一道微弱的電流。

周懸清晰地聽到了自己胸腔里，那顆沉寂冰冷的心，被這突如其來的觸碰和暖意，狠狠灼燙并重新激活的聲音。血液奔涌著沖上耳根，帶來一陣嗡鳴。他幾乎能聽到自己驟然加速的心跳，在安靜的背巷里，擂鼓般敲打著耳膜。

他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掩蓋住眼底翻涌的、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劇烈情緒，目光死死地釘在手臂上那片突兀的小熊圖案上。那幼稚的圖案，此刻卻像一枚滾燙的烙印，深深地燙在了他的皮膚上，也燙進了他晦暗的心底。

“謝……謝謝。”他的聲音干澀沙啞，低得幾乎聽不見。

林歲似乎沒在意他的別扭，只是沖他抿嘴笑了笑，露出一點點小白牙，隨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轉頭焦急地望向網吧門口。“我得等小優……”她小聲說了一句，像是解釋自己為何在此。

周懸點了點頭，喉嚨依舊發緊，說不出更多的話。他看著她小小的身影又跑回了巷口的陰影里，繼續執著地等待著她的騎士。他站在原地，手臂上那片小小的、帶著體溫的創可貼，仿佛成了連接他與這個冰冷世界唯一的、溫暖的支點。

巷子深處，醉漢的鼾聲響起，網吧劣質音響的轟鳴隱約傳來，黃昏的最后一絲天光也即將被夜幕吞噬。

唯有手臂上那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和心底那場猝不及防、翻天覆地的震動，如此真實而劇烈。

那一刻，在F城一條彌漫著劣質酒氣和網絡硝煙的骯臟背巷里，在手臂那片幼稚小熊創可貼帶來的奇異灼燙中，有什么東西，在少年周懸死寂荒蕪的心田深處，悄然破土。

他低頭，再次看向那片創可貼，手指無意識地、極其輕柔地撫過邊緣。指尖傳來的，是粗糙的膠布質感，和一種……讓他指尖微微發麻的悸動。

自那以后，他總是有意無意的注意女孩，但是再也沒有說話的機會。

直到升入初中。

他沒想到還能和林歲分到一個班，一開始他還在懊惱怎么沒有晚點來，可以坐到她附近。還好老師重新安排座位了，他快速地計算著，然后站在陳止的前面，并稍微放低了自己的身高。

不出所料，他被和陳止一起分配到了他們后面的兩個座位。因為他在陳止前面并且在刻意地加快腳步的情況下，他坐到了林歲的身后。

不過看她的反應，大概已經不記得之前發生的事情了，不過沒有關系，他們可以重新認識。

“你好，我叫周懸?！?

記憶回籠。周懸依舊站在魔都喧囂的路邊，指尖仿佛還殘留著當年創可貼粗糙的觸感和那轉瞬即逝的、孩童指尖的溫熱。那句冰冷的“老同學而已”，與記憶中巷口小女孩關切遞來的小熊創可貼，在他腦海中激烈碰撞，發出無聲的轟鳴。

趙陽還在旁邊絮叨著：“……懸哥，嫂子上次推薦那家餐廳真不錯！下次……”

周懸猛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翻涌的復雜情緒已被強行壓下，只余一片深不見底的沉靜。他拿出手機，屏幕冷光映著他線條冷硬的下頜。

“我讓司機送你回去。”他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打斷了趙陽的話。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輛載著林歲的網約車消失的方向。

心底，一片金黃的銀杏葉無聲飄落，覆蓋在那片早已褪色的小熊創可貼上。

笨蛋。他在心底無聲地說了一句，不知是對當年的自己，還是對那個在風里揉著鼻子、在巷口遞給他創可貼的小女孩。

“還有，以后不要她叫嫂子了，我們已經分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