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生間冰冷的鏡面,像一塊凝固的寒冰,清晰地映照出林歲此刻的狼狽。她簡單地補了一下妝,對著鏡子,努力扯動僵硬的嘴角,試圖重新拼湊起那副名為“林歲”的、在魔都職場摸爬滾打多年錘煉出的、無懈可擊的社交面具。
鏡中人眼底的空洞和疲憊,如同被風暴席卷后的廢墟,無論怎樣精心修補,裂縫依然清晰可見。她深吸一口氣,那氣息帶著消毒水和殘余香氛的混合氣味,冰冷地灌入肺腑,強行壓下喉頭的哽咽和胃里翻攪的酸楚。
他不是“他”。
即便他現在非常的出色,卻不見當初的少年模樣。她記憶中的他,是明媚的陽光的,雖然有時候欠欠的,但是不似現在般那么高不可攀,那么疏離。即便不管是當初還是現在,她都是仰望著他。過去的周懸像是太陽,雖然遙不可及,但是他是溫暖的,讓人不自覺地靠近;現在的周懸像是月亮,依舊遙不可及,但是是冰涼的,他們之間仿佛隔著一條銀河。
今天的聚會結束,大概以后再也不會遇見了。
她深深的認識到了這一點。
該回去了。
林歲挺直脊背,推開了衛生間的門。走廊里暖黃的燈光和隱約的喧囂再次涌來,像一層粘稠的糖漿,包裹著她,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而艱難。
推開那扇沉重的包間門,撲面而來的依舊是酒氣、熱絡和喧鬧的聲浪。然而,就在她目光習慣性地掃向自己原本的位置時,她的腳步,連同呼吸,瞬間被凍結在原地。
那個位置上,此刻端坐著的,不再是方才那位相談甚歡的男同學。
是周懸。
他不知何時,悄然換到了這里。
深色的襯衫在璀璨卻冰冷的水晶燈下,泛著一種沉靜而內斂的光澤。他微微側著身,正在聽著大家談論的話題,唇角依舊掛著那抹無懈可擊的、溫和得體的弧度,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只是隨意換了個更舒服的座位。
驚訝、糾結夾雜著一絲期待和掙扎,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心墻,又輕易地松動了。
他是有有女朋友的!思及此,林歲強迫自己穩住了心神,走向屬于她的位置。
包間里的喧囂似乎在她踏入的這一刻有了一個極其短暫的停滯。幾道目光若有若無地掃了過來,帶著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劉琳看到了她,眼神里帶著關切,朝她微微點頭示意,又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旁邊端坐如山的周懸。
周懸似乎也察覺到了門口的動靜。他緩緩轉過頭,那雙深邃的眼眸,如同沉靜的寒潭,精準地捕捉到了臉色不是很好、故作鎮定地走向他的林歲。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滯。
林歲清晰地看到了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極其細微的波瀾,像是投入深潭的一顆小石子,打破了慣常的平靜。
那波瀾里似乎混雜著一絲……探究?一絲……她無法解讀的復雜情緒?但很快,那點漣漪便被更深沉的平靜所覆蓋,快得讓她以為是錯覺。
他看著她,沒有立刻移開視線,也沒有說話,只是那樣靜靜地看著。那目光沉甸甸的,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林歲,回來啦?”劉春雷的大嗓門適時響起,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短暫寂靜,“快過來走啊。哦,對了,周懸說這邊離空調出風口遠點,舒服些,就跟你旁邊的王哥換了下位置?!彼麩崆榈亟忉屩?,仿佛這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小插曲。
林歲感覺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張不開嘴,微微地點頭算作是回應。她的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燒紅的炭火上,帶著灼痛和沉重的黏滯感。
她坐回座位,絲絨坐墊柔軟地包裹下來,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只有徹骨的冰涼順著脊椎蔓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傳來的、屬于周懸的、強大而沉穩的存在感,混合著他身上那抹清冽沉穩的木質調氣息,像一張無形的網,將她牢牢籠罩。空氣仿佛都變得稀薄。
接下來的時間,對林歲而言,如同在滾燙的油鍋上煎熬。
精致的菜肴失去了所有滋味,如同嚼蠟。杯中的液體,無論香檳還是果汁,都帶著一種苦澀的冰涼,滑入喉嚨,只加重了胃里的沉墜感。她全程垂著眼睫,每一次不得不側身與另一邊的劉琳交談,她的動作都變得異常僵硬和刻意。
當劉琳興致勃勃地分享著某只基金的走勢時,林歲努力集中精神,試圖讓每一個“嗯”、“哦”、“這樣啊”的回應都顯得自然且投入。
“……所以我覺得,現在這個點位其實是個不錯的布局機會?!眲⒘盏穆曇羟逦貍鱽?。
“嗯,有道理?!绷謿q的聲音努力維持著平穩,目光專注地看著劉琳,嘴角甚至牽起一個表示贊同的弧度。
就在這時,一個低沉而熟悉的聲音,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存在感,從她的左耳側極近的地方響起:
“流跡在華東區的業務拓展勢頭不錯,尤其SaaS平臺在中小企業的滲透率,聽說最近提升很快?”
是周懸。他的聲音不高,語調平穩,像是在進行一場尋常的、帶著點專業探討意味的寒暄。那聲音離得如此之近,近得林歲幾乎能感受到他說話時輕微的氣流拂過她耳畔的碎發。
心臟在胸腔里猛地一撞,幾乎要破膛而出!血液瞬間涌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去,留下冰涼的麻木。那聲音像一根無形的針,精準地刺破了她極力維持的平靜假象。
他……他在跟她說話?
林歲一時之間沒有準備好用怎樣的態度和口吻和他說話。
她沒有轉頭。沒有看向聲音的來源。
甚至,在周懸話音落下的瞬間,她原本對著劉琳專注傾聽的姿態,猛地、幾乎是帶著一種刻意的、近乎失禮的幅度,轉向了另一側,身體語言形成了一個極其鮮明的、拒絕交流的屏障。
她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帶著一種刻意的、拔高的熱情,語速也比平時快了幾分,強行接上了剛才被周懸打斷、其實已經接近尾聲的話題:
“劉琳!你剛才說的那個基金,代碼是多少來著?我回去研究研究!最近加班加到昏天黑地,正想著找個穩妥點的理財方式給辛苦錢找個‘避風港’呢!”她的笑容綻開在臉上,明亮得有些晃眼,眼底卻是一片荒蕪的冰原,沒有絲毫笑意。
劉琳顯然被林歲這過于突兀和熱情的反應弄得一愣,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旁邊被晾在那里的周懸,眼神里閃過一絲尷尬和不解。
林歲能清晰地感受到,左側那道原本平靜的目光,倏然變得銳利起來。那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她的側臉上,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審視和探究。
她能想象出那雙深邃眼眸此刻必定微微瞇起,眉宇間那幾不可察的蹙痕必定加深了幾分。甚至,她仿佛能捕捉到那目光深處,一絲極其細微的、如同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的……失落?
但這一切,都被她強行屏蔽在感知之外。她只是固執地、甚至帶著點賭氣般的執著,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投注在劉琳身上,仿佛旁邊那個散發著強大氣場的人,只是一團沒有溫度的空氣。
周懸沒有再開口。
他收回了目光,深邃的眼眸低垂,望著杯中深紅色的液體,指尖在冰涼的杯壁上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發出幾不可聞的、規律的叩響。
那沉靜的側臉線條,在璀璨卻冰冷的水晶燈光下,顯得愈發冷硬而疏離。方才那點試圖交流的溫和氣息,早已消失殆盡,只剩下一種深沉的、難以言喻的沉默。包間里其他人依舊在高談闊論,觥籌交錯,似乎無人注意到這個小角落短暫而微妙的暗涌。
晚宴終于在一片心照不宣的杯盤狼藉和互道“常聯系”的客套聲中走向尾聲。
林歲幾乎是第一時間站起身匆匆對劉琳和劉春雷等人丟下一句:“不好意思,我還有點事,就先走了。”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
她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和手包,幾乎是逃也似的走出包間,直到那扇門將身后那片空間徹底隔絕。走廊里相對清冷的空氣涌入肺腑,讓她舒服了不少,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扇門,默默地轉身離開。
電梯緩緩下行,金屬轎廂映出她蒼白而疲憊的臉。走出“時光里”燈火輝煌的大門,魔都初春夜晚的風帶著寒意撲面而來,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她站在霓虹閃爍的街邊,裹緊了外套,低頭在手機上快速操作著,指尖微微顫動,她現在急切地想要叫一輛網約車離開這里,回到自己的世界。沒錯,這里只不是枯燥生活的一個小插曲罷了。
“林歲!”一個熟悉的女聲自身后響起。
是劉琳。她也出來了,快步走到林歲身邊,裹了裹身上的薄風衣,臉上帶著一絲關切和……一絲按捺不住的探究。
“走這么快干嘛?也不等等我?!眲⒘锗凉至艘痪?,隨即湊近了些,壓低了聲音,眼神里閃爍著好奇的光芒,“誒,林歲,剛才在里面……沒好意思問,”她頓了頓,目光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身后燈火通明的餐廳大門,聲音壓得更低,“你跟周懸……?感覺怪怪的?!?
林歲的心猛地一沉,握著手機的手指瞬間收緊,指節泛白。
劉琳沒等她回應,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語氣帶著一種“我懂”的了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提醒:“他今晚……好像總有意無意地看你這邊誒?眼神……嘖,說不清,反正跟看別人不太一樣。”她觀察著林歲的臉色,話鋒一轉,帶著點“為你好”的意味,“不過,你也別多想。”
林歲的心跳在“總看你”三個字上驟然失序,隨即又在劉琳下一句話中徹底凍結。
“人家周懸都有主了,郎才女貌,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見上一面?!眲⒘盏恼Z氣帶著幾分艷羨,“說不定他們的婚禮上就能看到了,”
林歲感覺最后一絲殘存的溫度也從身體里被徹底抽離。劉琳的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精準地、毫不留情地捅進了她心口那處早已鮮血淋漓的傷口,并且殘忍地攪動了一下。
她抬起頭,看向劉琳,臉上努力扯出一個極其勉強的、幾乎稱不上是笑容的弧度。
“你想多了,劉琳?!彼穆曇艉茌p,帶著一種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的疲憊和疏離,飄散在微涼的夜風里,像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老同學而已。”
“我叫的車來了,以后有時間咱們再聚。”話音落下的瞬間,她甚至沒有勇氣去看劉琳臉上的表情。她猛地轉過身,幾乎是有些踉蹌地,朝著剛剛在手機上叫到的、正緩緩??吭诼愤叺木W約車快步走去。
單薄的身影在璀璨迷離的城市霓虹下,被拉得細長而落寞,透著一股被世界遺棄般的孤寂。
她拉開后座車門,毫不猶豫地鉆了進去,隔絕了身后所有可能的目光和聲音。
“砰!”
車門關閉的輕響,如同一個休止符。
林歲沒有再回頭。
林歲走后,劉琳想起自己的外套還在套件,轉身準備回去拿,猝不及防地和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她身后的周懸對視上。
劉琳頓覺有些尷尬,不知道剛剛的聊天,他聽到了多少。
夜風將周懸額前幾縷碎發吹得微動。他深邃的目光,看著逐漸遠去的車的背影。他清晰地聽到了那飄散在風中的、輕如嘆息卻又重若千鈞的五個字:
“老同學而已?!?
那一刻,周懸的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夜風吹拂著他額前的碎發,那雙總是沉靜如深潭的眼眸,在璀璨霓虹的映照下,瞳孔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驟然收縮了一下。一股極其復雜的情緒,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間打破了那慣常的平靜無波。
不是憤怒,也不是釋然。
那更像是一種……猝不及防的被什么東西狠狠擊中了心臟的鈍痛?
那輛白色的網約車匯入車流,尾燈在迷離的夜色中劃出兩道刺目的紅痕,很快便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
周懸依舊站在原地,夜風吹動他深色襯衫的衣角。周遭城市的喧囂——汽車的鳴笛、遠處商場的音樂、行人的談笑——仿佛都在這一刻被無形的屏障隔絕開去。
他的世界,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寂靜。
只有那五個字,如同魔咒般,在耳邊反復回響。
趙陽跟了出來,在他的耳邊絮絮叨叨著剛剛晚宴上的話題,但是周懸一句都沒有聽進去。
周懸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迷離的霓虹和流動的車河,飄向了極其遙遠的地方。那地方,似乎有金黃的銀杏葉在深秋的風里打著旋兒飄落,鋪滿了校園角落。陽光穿透枝葉的縫隙,灑在一個小女孩身上。她瞇著眼睛,白皙的小臉被陽光曬得微紅,帶著一種近乎透明的倔強,仿佛周遭的喧囂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