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午后的風總是格外的醉人。
門外的嘆息聲漸漸低下去,最終被廚房隱約的水流聲取代。林歲靠在門板上,胸腔里那股莫名的窒悶感卻并未消散。陽光透過窗簾縫隙,在熟悉的地板上投下狹長的光斑,空氣中浮動著微塵。八年了。那個名字,那個背影,像一顆深埋的種子,本以為早已在時光里枯死,卻在猝不及防的震動下,裂開一道細縫,滲出隱秘的酸澀。
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打破了房間的凝滯。屏幕上跳動著“小優”的名字。
“喂?”林歲接起,聲音帶著點剛回神的沙啞。
“大懶蟲!起床沒?”小優元氣滿滿的聲音傳來,“快收拾收拾,我一會兒開車到你家樓下!江湖救急!”
“救什么急?”林歲茫然。
“婚紗啊姐妹!”小優的聲音拔高了一個度,“我昨天看中了一件,今天得去試穿!我一個人去心里沒底,需要你的火眼金睛!還有,幫我參謀下配什么頭紗!半小時,最多半小時,樓下見!”不等林歲答應,電話那頭已是忙音。
林歲握著手機,哭笑不得。小優這風風火火的性子,當了新娘子也改不了。也好,正好有理由逃離這令人窒息的氛圍。她迅速換了身舒適的休閑裝,對著鏡子攏了攏頭發。鏡中人眼底有淡淡的青影,但神情已恢復慣常的平靜。她深吸一口氣,拉開了房門。
客廳里,氣氛比剛才緩和了些。林父在看報紙,林母在收拾碗筷。看到林歲出來,林母臉上堆起笑容,帶著點刻意的熱絡:“歲歲,出來啦?正好,小峰來了,你們年輕人聊聊天……”
林歲腳步一頓,目光越過林母,落在客廳沙發上。一個穿著挺括軍裝常服的年輕男人拘謹地站起身,身姿筆挺,面容端正,帶著軍人特有的硬朗氣質。他有些局促地朝林歲點點頭:“你好,林歲。我是峰。”正是媽媽口中那個“人挺精神,也踏實”的陳叔叔家兒子。
空氣瞬間凝固。林歲感覺一股熱氣從脖子根直沖腦門,尷尬得腳趾摳地。她萬萬沒想到,媽媽的動作竟然快到這個地步!前腳才在飯桌上提了一句,后腳就把人直接“送貨上門”了!
“媽!”林歲的聲音帶著壓低的慍怒和難以置信。
“哎呀,小峰剛好路過,上來坐坐嘛!你們認識認識,聊聊……”林母打著哈哈,試圖緩解氣氛。
陳峰顯然也察覺到了這詭異的局面,臉上的表情更加僵硬,手腳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尷尬幾乎要化為實質時,門鈴如同天籟般響了。
“我去開門!”林歲幾乎是撲過去的。
門外站著救星陳念優。她一身亮眼的春裝,頭發精心打理過。臉上是明媚的笑容,正準備開口調侃,卻一眼瞥見了客廳里穿著軍裝、表情僵硬的陌生男人,以及林歲臉上那混合著求救、尷尬和“快帶我走”的復雜信號。
小優是何等機靈的人?眼珠一轉,立刻明白了七八分。她臉上的笑容瞬間放大,熱情得毫無破綻:“叔叔阿姨好!哎呀,家里有客人呀?真不好意思打擾了!我是來接歲歲去試婚紗的,十萬火急!”
她一把挽住林歲的胳膊,力道不容拒絕,又轉向陳峰,笑容得體,“這位兵哥哥你好!抱歉哈,搶人啦!我們約好的時間快到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她語速飛快,動作麻利,根本沒給任何人插話的機會,幾乎是半拖半拽地把林歲拉出了門。
“砰!”防盜門在身后關上,隔絕了室內那令人窒息的空氣。林歲靠在電梯冰涼的金屬壁上,長長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仿佛剛從深水里掙扎出來。
“我的天……”她心有余悸,“謝天謝地你來了!再晚一秒,我就要原地爆炸了!”
小優夸張地拍著胸口:“嚇死我了!什么情況?阿姨這是搞突襲啊?也太生猛了吧!”
“我也不知道……”林歲扶額,“飯桌上才提了一句,人就給請家里來了!我人都傻了!”
“噗嗤!”小優忍不住笑出聲,隨即又正色道,“不過講真,那兵哥看著是挺精神的,一身正氣。”
林歲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打住!我現在只想靜靜,別跟我提‘相親’倆字。”
“好好好,不提不提!”小優笑嘻嘻地讓她對象發動車子,“走,帶你去洗滌心靈,欣賞本宮即將披掛上陣的戰袍!”
車子匯入F城不算擁擠的車流。陽光透過車窗灑進來,暖洋洋的。林歲看著窗外熟悉的街景飛速倒退,緊繃的神經終于一點點松弛下來。小優坐在副駕打開了音樂,輕松愉快的旋律流淌在車廂里。
“對了,”小優似不經意地提起,“那個同學聚會,時間定在下周六晚上,在魔都‘時光里’餐廳。劉春雷包了個大包間,陣仗不小。”
林歲“嗯”了一聲,興趣缺缺。
“我們一起去唄?”小優側頭看了她一眼,“就當散散心,看看老同學都變成什么樣子了。說不定有驚喜呢?”
“驚喜?驚嚇還差不多。”林歲撇嘴,“一群陌生人,尬聊,我可不感興趣。”
“怎么能是陌生人呢!”小優反駁,“好歹同窗兩年呢!誒,對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提高了點音量,對著專心開車的男友說,“李銘,咱們班那個周懸,以前的大班長,是不是也去?我記得他也在魔都吧?”
林歲的心跳,在“周懸”二字出口的瞬間,漏跳了一拍。她下意識地抓緊了身下的坐墊,目光投向窗外,裝作毫不在意。
李銘抬起頭,推了推眼鏡,一臉“直男式”的理所當然:“哦,懸哥啊,去啊!劉春雷特意@他了,他回復說盡量安排時間。聽說他現在混得相當可以,大廠產品經理,年薪這個數……”他比劃了一個手勢,“而且,他女朋友也超厲害,科尚科技(業內知名公司)的市場總監,真正的精英美女!上次看懸哥朋友圈發過合影,那氣質,嘖嘖……”李銘的語氣帶著單純的佩服。
“轟——!”
林歲只覺得腦子里像有什么東西炸開了。所有的聲音都瞬間遠去。
她猛地轉過頭,視線死死盯住窗外飛速掠過的模糊樹影,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維持住臉上僵硬的平靜,不讓一絲一毫的失態泄露出來。胃里翻江倒海,剛才吃的那點東西仿佛都變成了冰冷的石頭,沉甸甸地墜在那里。
【回憶】恍惚間,她仿佛回到了那個初秋的日子。暖意的陽光斜斜灑進初一(五)班嶄新的教室,空氣中交織著新書本的油墨清香和淡淡的粉筆灰氣息。大家都剛來到新的班級,一張張陌生的面孔上,好奇與拘謹交織,彼此悄然打量著。
林歲低著頭,假裝專注地整理著剛發下來的新課本,指尖微微發涼。眼角的余光卻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不由自主地落向那個熟悉的身影
班主任站在講臺上,安排大家調整座位。
“同學們,都到走廊去!按身高排隊,男生一列,女生一列”
走廊里頓時一片嘈雜。林歲混在女生隊伍里,隨著指令挪動位置。老師調整了幾個人的前后次序,然后開始指揮大家魚貫而入,按隊列順序兩兩落座——男生一組,女生一組,交替進行。
輪到林歲時,她和一個短發清秀的女生同時坐下。
“嗨,同桌你好!我叫張秋涵!”女孩立刻揚起笑臉,聲音清脆。
“你好,我是林歲。”林歲回以微笑,眼神卻不由自主地飄向教室門口的方向,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張秋涵顯然是個自來熟,渾不在意地繼續:“你家離學校遠嗎?我過來得坐好久的……”
就在這時,林歲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正穿過過道。她的心跳驟然失序——那身影竟然越來越近,最終停在了她身后的座位旁!林歲幾乎是瞬間把頭埋得更低,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剛攤開的課本,假裝全神貫注地聽著張秋涵的絮叨,回應也變得有一搭沒一搭。
他會認出自己嗎?一絲隱秘的忐忑,混雜著連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微弱卻真實的期待,悄然爬上心頭。
“嘿,周懸!”張秋涵突然驚喜地轉過身,目光越過林歲投向斜后方,“真巧啊,又分到一個班了!”
林歲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那聲呼喚牽引著,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張秋涵的視線望了過去。
周懸比小學時長高了不少,身形挺拔了許多,眉宇間褪去了幾分稚氣,眼角是散不去的溫柔。
“張秋涵,你眼里就只有周懸是吧?小爺這么大個活人杵這兒,你是真看不見啊?”一個帶著戲謔的男聲響起。說話的是坐在張秋涵身后的男生,他長相不算特別出眾,但一雙微挑的丹鳳眼格外出挑,氣質與周懸的陽光戲謔截然不同。
陳止瞇著眼,佯裝不滿地瞪著張秋涵。
“大活人?哪兒呢?”張秋涵故意夸張地左右張望,裝模作樣地尋找。
“嘿!我這暴脾氣……”陳止作勢要起身,旁邊的周懸只是象征性地、幾乎沒用力地扯了一下他的胳膊肘,嘴角噙著一絲看戲般的笑意,陳止便順勢又坐了回去,臉上還帶著夸張的委屈。
“噗嗤——”林歲被這倆活寶一來一去的互動逗得忍不住笑出聲來。方才因接觸新環境帶來的那份生澀拘謹,以及心頭那縷因周懸出現而纏繞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緊繃感,竟在這一笑之間,奇異地消散了不少。
“同桌,咱不理他!”張秋涵撇撇嘴,作勢要拉著林歲轉過身去。
“別介呀!”陳止立刻叫起來,嬉皮笑臉地看向林歲,“美女姐姐,認識一下唄?我叫陳止,你呢?”他那雙丹鳳眼亮晶晶的,帶著好奇。
“我……”林歲剛吐出一個字。
“哎喲!”陳止突然捂著后腦勺叫了一聲,一臉懵地扭頭,“懸哥!干嘛打我頭?”他莫名其妙地瞪著旁邊突然出手的周懸。
這一下子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包括林歲。她瞬間有點局促,迎著陳止和周懸看過來的視線,下意識地開口:“泥萌好,我叫林歲,以后請多關照。”林歲意識到自己口誤了,瞬間臉上染上了些許紅暈。
空氣安靜了一秒。
“林歲……”陳止顯然也聽到了那個小小的口誤,想笑又覺得不太禮貌,努力繃著臉,試圖轉移話題,“歲歲…年年?好名字啊,歲歲平安!呃……很好記”他一時詞窮,他還在琢磨周懸那突如其來的一巴掌。
“噗——歲歲年年?”張秋涵毫不客氣地笑出聲,指著陳止,“你這夸人的話,聽起來怎么怪怪的?”
“喂!張秋涵你……”陳止正要反擊。
一個清朗的聲音卻在這時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沉靜,清晰地蓋過了張秋涵的笑語: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周懸的目光穩穩地落在林歲微紅的臉上,那眼神平靜無波,卻又仿佛帶著某種穿透性的重量。他唇角牽起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捕捉的弧度,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嘈雜,“你好,我叫周懸。”
剎那間,空氣仿佛被抽空了所有聲響,凝固成冰。
林歲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猛地竄上來,瞬間凍結了她所有的血液和表情。那句詩帶來的微妙悸動還未及細品,就被這聲刻意疏離、仿佛初次相識般的“你好”砸得粉碎。心,不是沉寂,而是像被驟然拋入深谷,急速下墜。
他……真的不記得我了。這個認知帶著尖銳的痛楚,無比清晰地刺穿了所有僥幸的念頭。
窗外陽光依舊燦爛,卻不知何時起了一陣秋風,裹挾著初秋的料峭寒意,卷落幾片早枯的樹葉,擦過窗欞,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那寒意似乎也鉆進了這凝固的角落,讓林歲裸露的手臂泛起細小的戰栗。
周圍的喧鬧聲浪模糊地涌動著,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冷的磨砂玻璃,將這個陷入短暫沉寂的四人小天地徹底隔絕開來。
“……歲歲?歲歲?”小優的聲音帶著關切,將林歲從冰冷刺骨的回憶漩渦中拉了回來。
“嗯?”林歲猛地回神,才發現車子已經停在了一家裝潢精致的婚紗店門口。她用力眨了眨眼,試圖驅散眼底那不受控制涌上的酸澀水汽,擠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到了啊?這么快。”
“你沒事吧?”小優仔細看著她略顯蒼白的臉,“臉色怎么突然這么差?暈車了嗎?”
“沒事,”林歲迅速搖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推開車門,“可能車里有點悶。走吧,去看你的戰袍。”她幾乎是逃也似的下了車,讓微涼的春風拂過滾燙的臉頰,那風帶著初春特有的料峭,像無數細小的刀鋒刮過她滾燙的臉頰,卻絲毫吹不散哽在喉頭那團令人窒息的棉花,也撫不平心口那處被硬生生剜開、正汩汩淌血的空洞。
周懸……有女朋友了。一個“超厲害”、“精英美女”的女朋友。還發了合影。
那點她小心翼翼藏匿了八年、連自己都不敢仔細觸摸的、卑微的期待,在他坦然的幸福面前,顯得如此可笑而多余。
原來,夢終究只是夢。那銀杏樹下固執的背影,教室窗邊疏離的側影,還有……那聲疏離的“你好”,連同她心底那點塵封了八年、連自己都不敢深究的、隱秘的期待,都該徹底埋葬了。
幾天后,魔都。同學聚會最終定在了工作日的夜晚。
小優終究還是被婚禮籌備絆住了腳,未能同行。但這位“小沒良心”倒也沒真撒手不管,臨了還是幫她找了個聯系人。于是,赴約的重擔,終究落在了林歲一個人的肩頭。
晚高峰的地鐵站,人潮洶涌,匯成一條粘稠、緩慢流動的地下暗河。林歲裹挾其中,像一枚隨波逐流的枯葉,機械地刷卡、換乘、到站。虹橋火車站巨大的穹頂之下,冰冷的空氣混雜著無數陌生的體味、塵埃和行色匆匆的氣息,沉甸甸地壓下來。她下意識地偏離了洶涌的主干道,腳步停駐在那面著名的藝術墻《海上印象》前。
流動的、抽象的色塊在冷白燈光下變幻、交融,無聲地訴說著魔都的繁華與迷離、喧囂與深入骨髓的孤獨。站臺廣播的余音、列車進出的轟鳴、腳步的嘈雜……
所有聲音在此刻仿佛被那巨大的畫面吸走,只剩下一個心照不宣的傳說在寂靜中低語:這里,是離別的道場。曾有多少人,在此擁抱、轉身、訣別,從此匯入各自命運的洪流,如溪入海,再難相逢。
傳說,若在此與心系之人告別,往往便是永訣。
林歲站在涌動的人潮邊緣,靜靜地望著那面巨大的墻。冰冷的燈光打在她臉上,映出眼底一片沉寂的空茫。恍惚間,她仿佛看到八年前那個夏天,也是在一個類似擁擠的車站,少年拖著行李箱的背影,決絕地匯入人海,沒有回頭。
原來如此。
所有的錯過,早已在那個喧囂的夏天,在那個不知名的車站,在那個她怯懦退縮的瞬間,就寫好了結局。
她和他,早已在那個夏天,就在某個同樣人潮洶涌的地方,完成了屬于他們的、無聲的“離別”。
深吸一口氣,轉身,出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