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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褪色的錄取通知書

第一節:生銹的鐵盒與樟腦味

陳秀蘭第一次注意到衣柜底層的鐵盒,是在丈夫王建國確診肺癌晚期的那個下午。他靠在床頭,呼吸帶著濃重的藥味,卻固執地指著衣柜角落:“秀蘭,把...把我那件藍中山裝拿來。“衣服取出時,一枚銅鑰匙從口袋里滑落,掉在地板上發出“叮“的輕響。王建國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像回光返照:“鑰匙...收好。“

那時她沒多想,只當是老物件。直到三個月后王建國病逝,葬禮上親友散去,空蕩的房間里只剩下她和滿柜的舊衣服。她跪在衣柜前整理遺物,膝蓋碰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鐵盒被壓在最底層的棉絮下,表面銹跡斑斑,鎖眼處還沾著一絲線頭,像是被人反復摩挲過。

鑰匙插入鎖孔時,發出干澀的“咔噠“聲。鐵盒打開的瞬間,一股混合著樟腦、舊紙張和某種淡淡墨香的味道撲面而來,讓她想起王建國在中學當語文老師時,辦公桌抽屜里的氣味。盒內鋪著一層褪色的紅綢布,上面躺著一張折疊的牛皮紙。

展開的剎那,陳秀蘭的呼吸驟然停止。

“XX大學錄取通知書“,燙金的字體在夕照中微微發亮,右上角印著校徽,下方是工整的鋼筆字:

姓名:王建軍

性別:男

錄取專業:化學系

報到日期:1993年9月1日

日期是1993年8月15日。

陳秀蘭的手指劃過“王建軍“三個字,紙面粗糙的紋理硌得指尖發疼。這個名字像一根生銹的釘子,猛地扎進她記憶深處——1993年,她的兒子,那個總愛在院子里搗鼓化學試劑的少年,正是在這一年的秋天,因“聚眾斗毆致人重傷“被判入獄三年。

她清楚地記得宣判那天,王建國從法院回來,把自己關在書房里,整整三天沒出來。再露面時,眼底布滿血絲,卻只字不提兒子,只對她說:“建軍這孩子,心野,讓他去里面磨磨性子也好。“

而她呢?她只知道哭,逢人便說“我兒子不是那樣的人“,卻從未想過追問細節,從未注意到丈夫每次提起兒子時,眼神里那一閃而過的痛楚。

鐵盒里的錄取通知書邊角微卷,顯然被人反復打開過。陳秀蘭的視線模糊了,淚水滴在“化學系“三個字上,暈開一小片褶皺。她想起建軍入獄前一晚,曾偷偷塞給她一張紙條:“媽,等我出來,我還想考大學。“

第二節:被退回的信件與未說的話

錄取通知書下面,壓著一疊用橡皮筋捆著的信。信封上是建軍熟悉的字跡,歪歪扭扭卻帶著股韌勁,郵戳日期從1994年到2000年,寄信地址都是“XX監獄收“。然而每封信的右上角都貼著紅色標簽,印著“收件人拒收,退回原址“。

陳秀蘭顫抖著解開橡皮筋。第一封信寫于1994年春節:

“爸,媽:

過年好。監獄里發了糖包子,跟家里的味道不一樣。我在這里挺好的,每天都在看書,管教說表現好可以減刑。你們別擔心我,替我跟小波他爸媽說聲對不起……“

第二封信寫于1995年生日:

“爸,我今天20歲了。想起以前你總說'男子漢不能哭',可我真的想你們。我看到電視里演大學生活了,跟我想的一樣。等我出去,還能考大學嗎?“

越往后,信的篇幅越短,字跡也越潦草。2000年冬天的最后一封信,紙頁邊緣被磨得毛糙:

“爸:

我減刑了,明年春天就能出來。這幾年我想明白了,當年的事我不后悔,小波現在讀完高中去打工了,挺好。只是……只是別再退我信了,好嗎?

建軍“

信的背面,用鉛筆淡淡描著一個大學的校門,旁邊寫著“XX大學“,正是錄取通知書上的學校。

陳秀蘭把信緊緊攥在手里,信紙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原來這些年,建軍一直在給家里寫信,原來丈夫一直收到信,卻又親手把它們退了回去。為什么?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鐵盒最底層,是一個沒有貼郵票的信封,收信人寫著“王建軍親啟“,寄信人是“父字“。信封沒有封口,里面是一張泛黃的信紙,日期是1993年8月16日,也就是錄取通知書寄到的第二天。

“建軍:

通知書我收到了。郵局的小李偷偷塞給我的,說怕你媽看見傷心。你替小波頂罪的事,我和你媽都知道了——別問我們怎么知道的,你小子那點心思,還瞞得過我?

小波他爸前年工傷癱了,他媽靠賣菜過日子,這孩子要是進去了,這個家就塌了。你說你年輕,扛幾年沒事,可爸看著這通知書,心里像被刀剜。化學系,你從小就念叨的專業,爸還想著等你考上了,帶你去BJ看天安門……

通知書我先替你收著,放在衣柜底下的鐵盒里。等你出來,要是還想讀書,爸就算砸鍋賣鐵,也供你再考一次。但現在,你得答應我,在里面好好改造,別讓你媽知道真相,她身體不好,經不住嚇。

是爸沒本事,沒教好你,讓你年紀輕輕就擔了這么大的事。這封信,等你出來再給你看吧。怕你怨我,也怕……怕我沒勇氣給你。

建軍,對不起。

父字“

信紙的最后三個字“對不起“,墨水明顯暈開,像是被淚水浸透過。陳秀蘭讀著信,眼前浮現出王建國當年的模樣——那個總是板著臉、說話硬邦邦的男人,原來在無人的角落,早已把心揉碎了一遍又一遍。

第三節:被掩蓋的夏天與未拆的夢

1993年的夏天,像一場冗長的噩夢。

陳秀蘭現在才想起那些被忽略的細節:建軍出事前一周,曾和一個叫小波的同學在家門口吵架,小波哭著跑開,建軍卻在家悶頭喝了半瓶白酒;派出所來帶人時,建軍異常平靜,只說了句“人是我打的“,眼神卻一直往小波家的方向瞟;王建國從法院回來那天,袖口沾著半片草屑,那是城西河邊才有的鋸齒草,而建軍打架的地點,根本不在那里。

一切都明白了。她的兒子,為了保護家境貧寒的朋友,攬下了不屬于他的罪名。而她的丈夫,知道了真相,卻選擇了沉默,用一種笨拙而殘忍的方式,試圖“保護“這個家。

“他自己選的路,別怪他。“王建國當年那句話,此刻聽來像一記響亮的耳光。他不是不怪,他是在替兒子扛著,扛著那份愧疚,扛著那個秘密,一扛就是三十年。

陳秀蘭站起身,走到窗邊。樓下的梧桐樹已經落光了葉子,露出光禿禿的枝椏,像一雙伸向天空的手。她想起建軍小時候,總愛在樹下搭“化學實驗室“,用破碗裝著泥水,說要“研制長生不老藥“;想起他拿到高中化學競賽獎狀時,興奮地把獎狀貼在客廳墻上,說“以后要當化學家“;想起他入獄前最后一次對她笑,是在院子里給她摘梔子花,說“媽,等我回來“。

而那個夏天,本該是他拿著錄取通知書,背著行囊去大學報到的季節。陽光正好,微風不燥,他會站在化學系的教學樓前拍照,會在圖書館里泡上一整天,會認識新的朋友,會有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

可現在,什么都沒有了。

鐵盒里的錄取通知書,紙張已經脆化,輕輕一捏就會留下痕跡。陳秀蘭想起王建國病重時,總是對著衣柜發呆,她問他在看什么,他只說“看衣服“,原來他是在看這個被藏起來的夢,看那個被他親手埋葬的夏天。他直到去世,都沒勇氣把真相告訴她,更沒機會告訴建軍。

第四節:未寄出的道歉與陌生的兒子

陳秀蘭花了三個月時間,才打聽到王建軍的下落。

有人說他出獄后去了南方打工,有人說他在城郊的化工廠當工人,最后,一個老街坊給了她一個地址:城西舊廠區的出租屋。

找到那棟樓時,正是傍晚。樓道里堆滿了雜物,空氣中彌漫著鐵銹和廉價洗衣粉的味道。陳秀蘭站在302室門口,手舉到一半,卻遲遲不敢敲響。她想象著兒子現在的模樣,是跟王建國一樣兩鬢斑白,還是依舊帶著當年的倔強?

門突然開了。一個穿著藍色工服的男人站在門口,臉上沾著油污,眼神警惕而陌生。他比同齡人顯得蒼老,背有些駝,眼角的皺紋很深,唯獨那雙眼睛,還能看出幾分當年的影子。

“你是誰?“男人的聲音沙啞,帶著疏離。

“建軍……“陳秀蘭的聲音哽咽了,“我是媽。“

王建軍的身體猛地一僵,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他看著陳秀蘭,眼神復雜,有驚訝,有茫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抗拒。“你來干什么?“他側身讓她進去,語氣冷淡。

房間很小,只有一張床和一個舊衣柜,墻上貼著幾張化工流程圖。桌上放著一個吃剩的饅頭,旁邊是半瓶白酒。陳秀蘭看著這一切,心臟像被什么東西揪緊了。

“爸……他走了。“她艱難地開口。

王建軍正在倒水的手頓了一下,水灑在桌上,他卻沒在意。“我知道。“他的聲音沒有起伏,“鄰居打電話說了。“

陳秀蘭從包里拿出那個鐵盒,放在桌上。“建軍,這個……“

王建軍的視線落在鐵盒上,瞳孔驟然收縮。他后退一步,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拿走!“他的聲音突然拔高,“我不稀罕!“

“建軍,你爸他……“陳秀蘭想解釋,卻被他打斷。

“他?“王建軍冷笑一聲,眼里閃過一絲痛苦,“他有什么好說的?當年他把我所有的信都退回來的時候,他想過我是什么感受嗎?他把我當兒子了嗎?“

“他是為了你好!“陳秀蘭急了,“他知道你是替小波頂罪,他怕你媽知道了受不了,他……“

“替小波頂罪?“王建軍猛地抬頭,眼里全是震驚,“你們……你們都知道?“

陳秀蘭把錄取通知書和那封信遞給他。“你爸把這些都藏起來了,他說等你出來再給你,他說對不起你……“

王建軍接過信,手指顫抖得厲害。他看著錄取通知書上的日期,看著父親那封充滿愧疚的信,臉上的表情從震驚到茫然,再到痛苦。突然,他蹲下身,雙手抱頭,發出壓抑的嗚咽聲。

“他為什么不早說……“他的聲音埋在膝蓋里,模糊不清,“他為什么不早說……“

陳秀蘭想伸手抱抱他,卻發現他的肩膀在劇烈顫抖。這個在她記憶里永遠停留在十八歲的少年,如今已是年近五十的男人,卻還在為那個被偷走的夏天,無聲地哭泣。

第五節:褪色的紙頁與永恒的夏

王建軍最終還是收下了鐵盒。他把錄取通知書平整地鋪在舊衣柜的抽屜里,上面壓著父親的那封信。陳秀蘭離開時,他站在樓道口,看著她的背影,嘴唇動了動,卻什么也沒說。

回到家,陳秀蘭把王建國的遺物又整理了一遍。在他常穿的那件藍中山裝口袋里,她發現了一張折疊的紙條,是王建國的字跡,寫著:

“秀蘭:

如果我走了,把鐵盒給建軍。別恨他,也別怨我。當年我沒保護好他,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看到通知書,就想起他小時候說要當化學家,說要帶我們去BJ。可惜……

這輩子沒機會了,希望他能好好的。

建國“

紙條的背面,畫著一個簡單的校門,旁邊寫著“XX大學“,和建軍信里描的那個一模一樣。

陳秀蘭把紙條放進鐵盒,和錄取通知書放在一起。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褪色的紙頁上,那些燙金的字和鋼筆的墨跡,在光影中仿佛活了過來。

她不知道王建軍是否會原諒父親,是否會重新拿起書本,是否還會記得那個化學夢。但她知道,有些遺憾,就像錄取通知書上的折痕,一旦留下,就再也無法撫平。

那個1993年的夏天,本該是屬于王建軍的燦爛季節,卻因為一個善意的謊言和一個沉默的決定,永遠地褪色了。而王建國用一生去守護的秘密,最終成了插在他和兒子之間,最深的那把刀。

窗外,新的梧桐葉正在發芽,嫩綠的顏色充滿了生機。陳秀蘭坐在沙發上,看著墻上王建國的遺像,輕聲說:“老頭子,通知書我給他了。你看,樹葉又綠了。“

遺像上的王建國,嘴角微微上揚,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和遺憾。他似乎在說:是啊,樹葉又綠了,可我們錯過的那個夏天,再也回不來了。

鐵盒被放在王建軍的舊書桌上,陽光透過窗戶,照在“XX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字樣上。那些燙金的字,在時光的沖刷下,已經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卻依然清晰地刻著一個少年未完成的夢,和一個父親遲到了三十年的道歉。而那個被藏在鐵盒里的夏天,將永遠停留在1993年的8月,成為一家人心中,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在每個落葉的季節,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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