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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站臺時鐘

傍晚六點零七分的風裹著地鐵口涌出的人潮,掠過陳默的鬢角。他停在老站臺的報亭前,指尖觸到玻璃柜臺上的水漬——那是剛才買咖啡的女孩打翻的,褐色液體在貼滿舊海報的木板上漫開,像極了三年前那場沒停過的暴雨。

“還是熱美式?”報亭阿姨擦著玻璃,語氣熟稔得像段磨損的磁帶。陳默“嗯”了聲,視線卻越過阿姨頭頂,落在墻面那座老時鐘上。羅馬數字“III”和“XV”之間,兩根銅綠色的指針固執地停在三點十五分,鐵銹沿著刻度蔓延,像有人用暗紅顏料在表盤上劃了無數道細痕。

他接過紙杯時,指腹蹭到了牛仔褲后袋里的硬物。那是張《星際穿越》的電影票根,2022年6月17日,三點十五分開場。票面上的字跡早被摩挲得模糊,唯有“情侶座”三個字還留著淺淡的壓痕。那天林薇說要加班,他在暴雨里等到電影散場,出來時看見站臺的時鐘停了,雨水順著玻璃表盤往下淌,像誰在無聲地哭。

“這天兒真悶。”阿姨把找零的硬幣碼在他掌心,“聽說下周要翻新站臺,這老鐘怕是保不住了。”

陳默捏著硬幣轉身。熱咖啡在紙杯里晃蕩,熱氣模糊了眼鏡片,他抬手擦拭時,指腹忽然刺痛——票根的碎邊扎進了皮膚。他低頭去看,那些被磨得毛糙的紙纖維里,嵌著一點干涸的暗紅,像極了當年掉在票面上的雨水,又或者……是他攥得太用力時滲出的血。

站臺的廣播響起,開往安河橋北的列車進站。人群推搡著涌過他身邊,有人的背包帶勾住了他的衣袖,他下意識回頭,卻只看見一個穿姜黃色毛衣的背影消失在閘機口。心臟猛地一縮,他追了兩步,撞翻了旁邊的垃圾桶,易拉罐骨碌碌滾到時鐘下方,驚起兩只躲在銹跡里的麻雀。

“先生,您的東西掉了!”報亭阿姨撿起地上的票根,遞過來時嘆了口氣,“這票根都爛成這樣了,還留著啊?”

陳默沒接。他盯著時鐘上的銹痕,突然想起林薇說過,三點十五分是“魔法時間”。她說這話時正趴在影院的情侶座上,爆米花桶歪在腿邊,熒幕上的宇航員正穿越黑洞。“你看,”她戳了戳他的胳膊,“現在陽光剛好斜著照進來,像給所有東西都鑲了金邊。”那時他沒注意,她的睫毛上沾著爆米花碎屑,笑起來時,右眼角會有個很小的梨渦。

現在沒有陽光,只有站臺昏黃的燈光,把時鐘的影子投在地面,像一口倒扣的棺材。陳默彎腰撿起票根,指尖觸到紙背凹凸的紋路——那是林薇用指甲劃的笑臉,三年過去,紋路里積滿了灰塵,像道永遠不會愈合的疤。

施工隊進場那天,陳默請了年假。他躲在街對面的咖啡館里,看著吊車的鋼索勾住老鐘的底座,鐵銹簌簌掉在藍色的防塵布上。有個工人嫌它太重,隨口罵了句“破銅爛鐵”,這話像根針,扎得陳默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是在廢料堆里找到它的。時鐘躺在碎磚塊和鐵皮之間,表盤裂了道蜘蛛網狀的縫,指針歪向“IV”的位置,卻依然指著三點十五分。收廢品的大爺叼著煙卷打量他:“小伙子,這鐘擺家里晦氣,送你都嫌占地方。”

陳默沒說話,從錢包里數出五百塊。那是他半個月的伙食費,換來了一個不會走的時鐘,和滿手的鐵銹味。

客廳的落地窗正對著西曬,下午三點十五分,陽光會精準地斜切過時鐘的表盤。陳默把它擺在舊電視柜上,用毛巾擦了十遍,卻怎么也擦不掉那些銹痕。它們像長在銅皮里的胎記,蜿蜒成某種難以辨認的圖案。

第一周,他半夜總會被幻覺驚醒。鑰匙插進鎖孔時,總能聽見廚房傳來抽油煙機的嗡鳴,有時是水流嘩嘩響,有時是鍋鏟碰撞的叮當。他會屏住呼吸喊一聲“薇薇”,回應他的只有冰箱的嗡鳴,和墻上那口靜默的鐘。

直到那天深夜,他加班回來,剛把公文包扔在沙發上,就聽見一個極輕的聲音:“又這么晚,湯都涼啦。”

聲音是從廚房方向傳來的,帶著點嗔怪,尾音微微上揚——是林薇的語氣。陳默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忘了。他看見廚房的燈沒亮,只有冰箱的顯示屏透著幽藍的光,照亮料理臺上的玻璃罐——里面裝著他昨天吃剩的速食湯料包。

“你看錯了。”他對自己說,抬腳走向廚房。腳尖踢到了什么東西,低頭一看,是只掉在地上的馬克杯,杯身上印著歪扭的笑臉,那是林薇親手畫的,說要“每天早上用笑臉叫醒他”。杯子里沒水,卻凝著一圈褐色的污漬,像某種干涸的淚痕。

他猛地抬頭看向客廳。時鐘的指針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銹痕在表盤上投下扭曲的影子,恍惚間,那些紋路竟拼成了林薇笑起來的樣子——右眼角的梨渦,微微上揚的嘴角,還有說話時會輕輕皺起的眉頭。

“該修修了。”他聽見自己說,聲音沙啞得像塊砂紙。

他在網上買了全套修表工具。鑷子、齒輪油、放大鏡,攤了一桌子。第一次拆解機芯時,他把游絲弄斷了,細小的金屬絲彈進地毯,找了半夜也沒找到。后來他學聰明了,在桌上鋪了塊白布,零件按順序擺好,像在進行一場莊重的儀式。

有次朋友來做客,看見滿桌的工具和那口破鐘,笑他:“陳默,你這是中邪了吧?對著個破鐘較勁。”

他沒抬頭,用鑷子夾起一個齒輪:“它只是卡住了。”

“什么卡住了?”

“時間。”他說這話時,窗外的梧桐葉正撲簌簌往下掉,一片葉子剛好落在時鐘的玻璃罩上,影子投在“III”和“XV”之間,像只靜止的蝴蝶。

秋分那天,陳默終于把機芯裝好了。他擰上最后一顆螺絲,屏住呼吸上發條,齒輪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像某種古老的心跳。秒針先是顫了顫,然后極其緩慢地劃過了一格。

“動了……”他盯著表盤,指尖幾乎要嵌進掌心,“真的動了。”

分針也開始挪動,掃過“14”,逼近“15”。陽光透過窗戶,在表盤上投下菱形的光斑,那些銹痕突然顯得不那么猙獰了,倒像是歲月烙下的勛章。他想起林薇住院時,攥著他的手說:“等我好了,我們再去看一次《星際穿越》吧,就看三點十五分那場。”

那時她的手很涼,指甲因為化療變得脆弱,卻依然用力劃著他的掌心,像要把某個約定刻進肉里。

時鐘走到三點十四分五十秒。陳默的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他看見秒針逼近“12”,分針即將與時針重合——三點十五分,那個被詛咒的時間。

突然,“啪”的一聲脆響。

時針在越過“III”的瞬間,從中間斷成了兩截。斷裂的針尖掉在“XII”的位置,像根折斷的肋骨。分針還在往前走,掃過“XV”時,也“咔”地一聲裂了。

時間再次靜止。

陳默站在原地,看著表盤上兩根殘缺的指針,突然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震得桌上的工具都在發抖。他笑到眼淚流出來,才發現自己蹲在了地上,懷里抱著那口破鐘,像抱著個易碎的嬰兒。

“原來修不好啊……”他喃喃自語,指尖劃過斷裂的時針,金屬毛刺劃破了皮膚,血珠滲出來,滴在“III”的刻度上,和那些陳年的銹痕混在一起,紅得發黑。

那天晚上,他把時鐘拆了個徹底。零件散了一桌子,像具被肢解的尸體。他盯著主夾板上刻著的生產日期——1998年6月17日,和林薇的生日同一天。原來這不是巧合,是命運開的一個殘忍的玩笑。

后半夜他開始發燒,迷迷糊糊中聽見有人在唱歌。是林薇常哼的那首《星際穿越》的插曲,旋律斷斷續續,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他掙扎著爬起來,看見客廳的時鐘不知何時被重新組裝好了,指針正指著三點十五分,而表盤上的銹痕,在月光下竟組成了一行小字:

“我把時間停在這里了,這樣你就不會忘了。”

陳默猛地伸手去摸,卻碰倒了時鐘。玻璃罩碎在地上,零件滾得到處都是,其中一個齒輪滾到了沙發底下,撞出一聲悶響。他趴在地上找,手卻摸到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是個舊手機,林薇住院時用的那部。

屏幕已經碎裂,但還能開機。相冊里最后一張照片,是她在病房拍的,背景是醫院的窗戶,玻璃上貼著她剪的小雛菊。她對著鏡頭笑,頭發剃得很短,卻在額前別了個姜黃色的發卡。照片下面有行備注:“如果我走了,把我的發卡埋在站臺的梧桐樹下吧,這樣……”

后面的字沒寫完,像是被突然打斷。

陳默握著手機,慢慢走到窗邊。凌晨三點十五分,站臺的燈光慘白,施工隊留下的藍色防塵布在風里嘩啦作響。他想起第一次帶林薇來這里,她指著時鐘說:“你看,三點十五分,陽光剛好照在我們身上。”那時她的頭發被風吹起,發梢掃過他的臉頰,帶著櫻花洗發水的味道。

現在沒有陽光,只有冰冷的雨絲敲打著玻璃。他低頭看向掌心,那里有道新的傷口,血珠正慢慢滲出,滴在手機屏幕上,模糊了林薇的笑臉。

第二天,陳默去了花店。他買了最大束的小雛菊,白色的,黃色的,扎得像個巨大的太陽。他走到站臺的梧桐樹下,挖坑時挖到了一個生銹的發卡——姜黃色,塑料材質,上面還粘著幾根褐色的頭發。

他把發卡和雛菊一起埋進去,泥土蓋住花莖時,突然聽見身后傳來報亭阿姨的聲音:“小伙子,你看!”

他回頭,看見施工隊正在吊裝新的電子鐘,而老鐘的殘骸被隨意扔在一旁,表盤上的裂痕里,竟長出了幾株嫩綠的新芽。陽光穿過云層,剛好照在新芽上,也照在他手腕的舊傷疤上——那是三年前暴雨夜,他攥著電影票跑向醫院時,被欄桿劃破的。

現在,時鐘的指針終于動了。電子屏上顯示著六點零八分,一列地鐵呼嘯進站,人潮涌出來,有人撞到了他的肩膀,有人匆忙看了眼新鐘,抱怨著“又要遲到了”。

陳默站在原地,看著手里剩下的幾朵雛菊,花瓣上沾著新鮮的泥土。他忽然想起林薇說過的話,她說三點十五分是魔法時間,因為在那一刻,過去和未來會短暫重疊。

也許她沒騙他。

此刻,站臺的風里帶著泥土的腥氣,還有小雛菊的清香。他抬起頭,看見新鐘的數字跳動著,而老鐘的殘骸里,嫩芽正頂著鐵銹向上生長,在三點十五分的刻度上,開出了第一朵白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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