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祐余光瞥了張耆一眼,
他的神色篤定得讓人不可思議,
語氣肯定地讓趙祐心疼,
趙祐好似聽到自家的孩子,
信誓旦旦的在講可以一頓吃掉一頭牛,
趙祐幾口吃光碗里的蟒肉,
呼嚕嚕喝完蟒湯,
吁了一口爽氣,
頓碗在案桌上,
歪頭看著張耆身后的周懷政,微笑溫聲道
“周押班?”
周懷政驚地退了幾步,躬身道
“奴婢……奴婢對此事不表態”
“楊招討使呢?”
楊懷忠神色嚴肅,拱手道
“屬下不表態,但是事關重大,事已至此,太子殿下還是莫要介意”
“任供奉?”
任守忠垂目,默然不語。
趙祐單手扶桌,面對張耆,嘴角微揚,
好似輕蔑地瞧著一座山,語氣淡然
“那么為何不立刻使本宮有個意外?何必啰唆許久?”
張耆躊躇了一下,繼而不再雙手按桌,放低了些腔調道
“屬下們確實由衷欽佩殿下足智多謀,勇猛善戰”
“屬下們想聽聽殿下有什么后招”
“要口供?要遺言?”
趙祐笑出了小聲,調侃道
“難道瓦舍勾欄所演雜劇里,總會留出橋段,讓光明磊落、坦蕩正直、清白高潔、剛正不阿,仰不愧天,俯不怍地之人,在將死之時講幾句,是真實存在的?”
張耆忍著性子聽完,想反唇相譏幾句,
可是太子的神態,自信地讓他漸漸有了許多懼怕,
他暗暗喘息數次,強自穩心神,拱手道
“殿下明鑒、殿下英明”
此刻營帳外有兵士道
“殿下,蟒羹的味道如何,要不要再來一碗”
“再來一碗”
“是”
趙祐向營帳門口指了指,笑道
“汝等看到否,兵士們對本宮還是忠心的,本宮甚慰”
四人視線從離開的兵士身上收回,
臉上不由得,皆浮現出了些許的蔑笑,
若在看著孩童的稚嫩言行,
隨軍做飯的庖長而已,并且還是替補的庖長,
難道還能救太子于危難之中不成,
回汴京給封個御廚?
不多時,
庖長端來一碗蟒羹放在案桌上,躬身收了空碗要走,
張耆冷哼一聲,出言調侃道
“這位兄弟,對殿下真是死心塌追隨吶”
庖長一臉的和善,低頭拱手道
“某只知道,殿下是大宋的太子,是大宋未來的官家,伺候好了,某才能好”
張耆臉色一沉,不依不饒道
“若是殿下不好呢”
庖長不慌,微胖臉頰堆了些笑容,瞇眼如彎月,輕聲道
“某等一路走來,至今還能活著,全憑殿下指揮有度,果敢勇猛,否則某等早已死了多次”
庖長的神色霜寒,語氣冰冷道
“若是殿下不好,此地的所有人都不會好”
他頓了頓話語,輕聲道
“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
張耆聽出了庖長引用古文罵他恬不知恥,
壓壓火氣,咬牙怒道
“汝還挺會講話的嘛”
“這是此地所有人的意思”
“所有人?”
庖長肅容拱手道
“不如張軍都使,召集將官們問問便知,屬下只是兼職做飯的,具體多少人,屬下不知”
“什么時候商議出的這種結果?”
“將官們,在楊招討使營帳中集合時,殿下與某等共食蟒羹湯,誦念《詩經·鄘風·相鼠》,暢快之至,某等感念至深”
庖長眼神冰冷,視線從張耆的臉上移開,垂目肅聲道
“所有人,為殿下,立刻死在此地,依然會死而無憾”
“某等無論是進天龍關之前,還是此時此地,無一例外,皆都心甘情愿為殿下出生入死”
“縱業火焚身、鐵蛇鉆髓,此心不渝!”
張耆頓時驚得頭皮發炸,
這是什么操作?
這就是傳說中的逆向思維?
待庖長奉空碗,出了營帳,
張耆蹙眉頭看著不緊不慢食蟒羹湯的趙祐,語氣惱恨道
“屬下們,全心全意助殿下保守斬蟒秘密,召集將官安撫,殿下卻去兵士們中間,釜底抽薪?背刺屬下們?”
趙祐抿著牙花道
“汝等確實盡力了”
他念頭一動,想起了什么,忙咽下含在嘴里的蟒湯,笑道
“劉邦斬白蛇?赤帝子斬白帝子?”
講完,再也忍不住,笑得全身發顫,向張耆點點湯勺道
“汝當真是文武雙全”
他話鋒一轉,語氣如常
“汝的意思是,本宮要坐以待斃?”
楊懷忠聽此話后,垂目不語,
從叮囑周懷政“本宮好食蟒膽”開始,
整件事都是眼前的太子挑起來的,
且事先已經打算好每一步,
此刻,太子一躍成為被迫防衛的受害者,
然而事到如今,再想到此中玄機,為時已晚,
只能聽之任之,靜待事態發展,
也許太子的慮算會有紕漏,比如……
張耆并不解其意,
頓時驚得倒抽一口涼氣,
沉聲道
“難道殿下要屬下們去召集將官安撫,只是為了支開屬下們,好去哄騙兵士們?”
趙祐用手巾拭了拭嘴角的油,繼續喝湯,隨口漫不經心道
“那倒不是哄騙,兵士們都還指望本宮把他們帶出此地,拿下雅州,領取賞賜,不用哄也不用騙”
嚼了口蟒肉,美味沁入心脾,笑得開心
“四百余人,萬難保守秘密,本宮不明白的是,汝等怎么會真的去安撫他們,不先想想這樣的做法是否合理嗎?”
“龍肝鳳膽”
趙祐“撲哧”笑出了聲
“汝還真能胡謅”
張耆氣噎,面對楊懷忠三人,怒聲道
“先去查看有關巨蟒的存留物還剩下什么,銷毀干凈再來計較”
瞧著四人出了營帳,趙祐嘆息一聲,繼續慢悠悠喝蟒羹湯。
“銷毀干凈了?”
張耆沉默片刻,輕哼一聲,道
“干凈了!”
“蟒有一百多顆牙齒,四千多鱗片,都銷毀干凈了?”
在趙祐案桌前分兩邊而坐的張耆、楊懷忠、周懷政、任守忠,聽此話,神色一時間迷茫十足,
互相對視幾眼,周懷政想了想,拱手道
“斬蟒之地,燒了幾遍,遺留別處的鱗片與蟒牙都已收集燒毀”
“很好”
趙祐看著右手邊靠椅上氣哼哼端坐的張耆,溫聲道
“張軍都使,有何打算?馬上要攀登倒懸梯,趁早決斷的好”
張耆依然執拗,語氣斷然道
“屬下們不會坐以待斃”
“何謂坐以待斃?人生在世,誰人不是坐以待斃?還有人能長生不老不成?”
張耆語塞,沉默片刻,冷哼一聲道
“屬下們不愿受制于九歲太子”
趙祐點點頭,表示贊同,攪著蟒羹湯,微笑道
“事已至此,局勢非汝等所能掌控”
“解釋權在本宮這里,畢竟是本宮主導斬殺了巨蟒,本宮可以往官家與劉娘娘,朝廷大臣們面前解釋此事”
趙祐的話語頓了頓,繼續道
“或者證實此事”
“其他人嘛,人微言輕,想必汝等不在乎”
“汝等覺得受制于本宮,擔憂本宮會掌控汝等之后,利用汝等逼宮,讓官家退位”
“汝等覺得本宮出了意外,汝等定然可以脫身,不再受制于人,攪進于未知的兇險境地”
張耆的神色冰霜滿覆,寒意逼人,側身拱手道
“殿下明鑒”
“銷毀了巨蟒存在過的所有證據,為何依然不動手?”
張耆深深吸了口氣,喘息良久,繼而沉默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