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跟她廢話什么!”司盈盈的聲音適時地在門口響起,帶著一貫的甜美腔調(diào),卻充滿了毒液。
她倚著門框,手里拿著最新款的手機,攝像頭正對著閣樓內(nèi)狼藉的景象和林半夏沾滿顏料的臉和衣服。
“拍下來發(fā)朋友圈呀,讓大家看看我們家的‘藝術(shù)家’住的地方多‘有格調(diào)’!還有她這身打扮,嘖嘖,行為藝術(shù)嗎?”她手指飛快地在屏幕上點著,臉上是惡作劇得逞的快意笑容。
閃光燈突兀地亮起,刺目的白光短暫地照亮了閣樓里混亂的顏料、散落的畫具、濺滿油污的地板,以及林半夏那張毫無波瀾、卻沾著污跡和色彩的臉。
那光,像一道冰冷的鞭子,抽打在凝固的空氣里。
林半夏的目光,終于從司空青臉上移開,落在了司盈盈的手機鏡頭上。
她的嘴角,極其細(xì)微地、幾乎不可察覺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一個冰冷的、嘲諷的弧度。
仿佛在說:拍吧,盡情地拍。看看這華麗的牢籠,看看這光鮮下的蛆蟲。
司盈盈被她這個表情激怒了,仿佛自己的優(yōu)越感被無聲地蔑視了。
“你笑什么?丑八怪!”她尖聲罵道,手指更快地戳著屏幕,似乎要把林半夏這副“不堪”的樣子傳播得更廣。
林半夏不再理會他們。她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支被司空青踩得筆毛開叉的畫筆,還有那管被碾裂的白色顏料。
她擠出粘稠的白色膏體,混著地上濺落的油污和灰塵,然后,她轉(zhuǎn)身,再次面向那面色彩混亂、潮濕斑駁的墻壁。
她將沾滿污濁白顏料的畫筆,狠狠戳在墻上一片猩紅的區(qū)域,用力地涂抹、覆蓋、攪動。白色與深紅混合,形成一種骯臟的、病態(tài)的粉。
她的動作專注而用力,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她和這面墻,只剩下這些混亂的顏色和無聲的宣泄。司空青的辱罵,司盈盈的拍照和尖刻的嘲笑,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被隔絕在她用顏料筑起的冰冷屏障之外。
雙胞胎兄妹看著那個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對他們視若無睹的背影,第一次感覺到了一種挫敗。
他們的欺凌,像石頭砸進(jìn)了深潭,除了短暫的水花,激不起任何期待的回應(yīng)。
林半夏的沉默和專注,本身就成了最堅硬的盔甲和最鋒利的武器。
司盈盈憤憤地跺了跺腳,收起手機:“瘋子!我們走,哥!讓她自己在這里發(fā)霉吧!”她拉著還在發(fā)愣、感覺一拳打空的司空青,悻悻地離開了閣樓,重重地摔上了門。
閣樓再次陷入昏暗和寂靜。
只有畫筆刮擦墻壁的沙沙聲,混合著窗外永不停歇的雨聲。林半夏站在那面色彩越來越濃烈、越來越混亂、也越來越像某種痛苦圖騰的墻前,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株在廢墟和污濁中倔強生長的野草。
顏料在她手中,不再是描繪美好的工具,而是對抗這冰冷世界的唯一武器,是她沉默靈魂發(fā)出的、震耳欲聾的嘶吼。
每一筆混亂的色彩,都是她對這個“家”無聲的詛咒和宣告。
幾天后的一個午后,陽光罕見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層,吝嗇地灑下幾縷微光。閣樓的小氣窗透進(jìn)一片朦朧的光亮,恰好映照在那面已經(jīng)覆蓋了大半、色彩濃烈到令人窒息、線條扭曲如同噩夢的墻面上。
顏料層疊堆積,干涸龜裂,又被新的濕滑覆蓋,在光線下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而震撼的生命力。
林半夏蜷縮在墻角,靠著冰冷的墻壁睡著了。她的臉上、手上、舊衣服上,都沾染著斑駁的顏料,像剛從一場激烈的戰(zhàn)斗中退下。
懷里,還緊緊抱著那個用碎花布包著的、母親留下的木匣子,那是她唯一沒有被“換新”的舊物。
突然,閣樓的門被輕輕推開了一條縫。
不是雙胞胎粗暴的踢踹,也不是管家刻板的推放食物。那推開的動作帶著一種遲疑和……
某種難以言喻的審視。
門口站著的,是俞永昌。
他不知為何,在這樣一個午后,獨自走上了這通往閣樓的、被遺忘的樓梯。他站在門口,沒有立刻進(jìn)去,只是透過門縫,沉默地注視著閣樓內(nèi)的一切。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墻角蜷縮睡著的林半夏身上,那單薄、沾滿顏料、抱著木匣子的身影,讓他英挺的眉頭下意識地蹙起。然后,他的視線緩緩移動,最終定格在那面被涂抹得如同原始洞穴壁畫、充滿狂野痛苦和壓抑力量的墻面上。
刺目的猩紅、壓抑的深藍(lán)、骯臟的粉白、扭曲的線條、斑駁的墻皮、蜿蜒的水漬……所有元素粗暴地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強烈的視覺沖擊,直直撞入他的眼底。
那不再是女兒的畫,那是一個被逼到絕境的靈魂,用最原始的方式在控訴、在掙扎、在絕望地證明自己存在的印記!
俞永昌臉上的平靜被打破了。一種極其復(fù)雜的情緒在他深潭般的眼底翻涌——有驚愕,有厭惡,有被冒犯的不悅,或許……還有一絲極其微弱、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這野蠻生命力所撼動的震動。
他沒有出聲叫醒林半夏,也沒有踏入這間充滿顏料和絕望氣息的房間。
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雕塑,久久地凝視著那面墻,和他角落里那個如同被世界遺棄的女兒。
陽光透過門縫,在他腳邊投下一道長長的、沉默的影子。閣樓里,只有林半夏均勻而微弱的呼吸聲,以及顏料在空氣中緩慢干涸的細(xì)微聲響。
那面墻,像一個無聲的證人,橫亙在父女之間,比任何語言都更清晰地訴說著無法彌合的鴻溝和無法言說的傷痛。
俞永昌最終什么也沒做,只是悄無聲息地關(guān)上了那扇低矮的門,仿佛從未上來過。但那面墻帶來的震撼,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精心維持的平靜表面下,激起了無法預(yù)知的漣漪。
林半夏在門關(guān)上的瞬間,睫毛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她其實沒有睡著。她只是閉著眼,感受著那來自門口的、冰冷審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刀鋒刮過皮膚。
直到那目光消失,門重新隔絕了世界,她才緩緩睜開眼,眼底是一片比剛才更加深沉的冰封和了然。
她松開緊抱木匣子的手,再次拿起了畫筆。這一次,她沒有走向那面已經(jīng)色彩飽和的墻,而是打開了那個嶄新的、廉價的行李箱,從里面拿出一張發(fā)黃的素描紙,鋪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蘸取了一點殘余的、干凈的藍(lán)色顏料,在紙的角落,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勾勒出一條蜿蜒的、清澈河流的輪廓。
那是她記憶中的故鄉(xiāng)小河。
閣樓里,顏料的氣息依舊濃烈。窗外,雨不知何時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