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著膝蓋,睜著眼睛熬到了窗戶紙透出灰蒙蒙的光。天亮了,那股子死死纏著我的陰冷勁兒,還有腦子里林蔭那些惡毒的念頭,才像退潮一樣,慢慢縮了回去,蟄伏在我身體深處。可我知道,它們沒走遠,只是暫時躲進了更暗的角落,等著下一個黑夜。
我整個人像被掏空了,走路都打飄,腦袋里跟塞了團漿糊似的,嗡嗡響。去學校的路上,兩條腿軟得像面條,每邁一步都費勁。爹看我蔫頭耷腦的,想送我去,被我拒絕了。我怕…怕他離我太近,林蔭不高興。
學校還是那個樣子,鬧哄哄的。可我一走進教室,就覺得不對勁。那股子熟悉的、粘稠的陰冷感,好像跟著我一起溜進來了,盤踞在我的座位周圍。陽光透過窗戶照在課桌上,可我感覺不到一點暖意。
“喲,林瘋子來啦?”一個刺耳的聲音響起。
是虎子。他坐在我斜后方,是我們班出了名的小霸王,仗著個子大,老愛欺負人。以前他頂多揪揪我辮子,搶塊橡皮什么的。可今天,他看我的眼神特別怪,不是平時的戲弄,而是帶著點…說不清的煩躁和惡意?好像我欠了他八百塊錢似的。他嗓門也格外大,引得周圍幾個平時跟他混的男生也跟著哄笑起來。
“看她那臉白的,跟鬼似的!”
“就是,走路都晃悠,昨晚偷雞去了吧?”
“離她遠點,晦氣!”
那些嘲笑聲鉆進耳朵里,像針扎一樣。我低著頭,快步走到自己座位坐下,把臉埋在臂彎里。心里又委屈又害怕。我不是瘋子…我只是…只是身體里住了個可怕的東西…
就在這時,我身體里那股陰冷的氣息,突然輕輕蠕動了一下。一種冰冷的、帶著強烈惡意的念頭,像毒蛇吐信般清晰地冒了出來:
“煩…吵死了…”
“教訓…他…”
這念頭一閃而過,快得像錯覺。可那股冰冷的惡意,卻像實質一樣纏上了我的心臟,讓我激靈靈打了個寒顫。林蔭…她對虎子的嘲笑…反應了?
整整一上午,我都如坐針氈。虎子他們幾個的哄笑聲時不時響起,像針一樣扎著我緊繃的神經。我能感覺到身體里那股陰冷的氣息越來越躁動,帶著一種不耐煩的、蠢蠢欲動的惡意。
課間休息的鈴聲響了,像救命的鐘。我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出教室,想找個沒人的角落喘口氣。走廊里人擠人,鬧哄哄的。我低著頭,只想快點穿過人群。
突然,我感覺自己好像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左腳猛地一崴,整個人控制不住地向前撲倒!
“啊!”我驚叫一聲,下意識地想用手撐地。
可就在摔倒的瞬間,我的左手!那只拿著鉛筆盒的左手,突然像被凍住了一樣,變得冰冷、僵硬,完全不聽使喚!它沒有去撐地,反而像有自己的意識似的,猛地向旁邊一劃拉!
“哎喲臥槽!”旁邊傳來一聲痛呼,是虎子的聲音!
我重重地摔在地上,膝蓋和手肘磕得生疼。鉛筆盒也摔開了,里面的鉛筆橡皮滾了一地。我顧不上疼,驚恐地抬起頭。
只見虎子捂著右邊小腿肚子,齜牙咧嘴地跳著腳,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媽的!林瘋子你瞎啊!走路不長眼!還拿東西劃拉我!”
我愣住了。我剛才…左手劃拉到他了?可我明明感覺是摔倒時無意識的動作…
“虎子哥,你沒事吧?”旁邊幾個男生圍上去。
“嘶…沒事?你看!”虎子松開手,拉起褲腿。他小腿肚子上,赫然多了一道長長的紅痕,像是被什么硬物的棱角狠狠刮了一下,皮都破了,滲著血絲。傷口不深,但看著挺嚇人。
“媽的!出血了!”虎子看著自己腿上的傷,臉色更難看了,怒氣沖沖地瞪著我,“林瘋子!你故意的吧?看老子不順眼是不是?”
“我…我沒有!我不是故意的!我摔倒了…”我慌忙解釋,聲音帶著哭腔。可沒人聽我的。周圍看熱鬧的同學指指點點,眼神里都是看瘋子惹事的鄙夷和幸災樂禍。那股熟悉的冰冷惡意,在我身體里輕輕盤旋了一下,帶著一絲…得逞的快意?
虎子罵罵咧咧地被同伴扶著去衛生室處理傷口了。我呆呆地坐在地上,看著自己那只剛剛變得冰冷僵硬的左手,心里一片冰涼。剛才…真的是意外嗎?還是…林蔭?
下午,虎子沒回來上課。聽說是傷口有點發炎,還有點發燒,請假回家了。
放學的時候,天陰沉沉的,又開始飄起了毛毛細雨。我背著書包,慢吞吞地往家走,心里沉甸甸的。虎子受傷的事像塊石頭壓著我。如果…如果真是林蔭干的…那她是不是…真的開始傷害人了?
剛走到家門口那條巷子口,就看見隔壁王嬸急匆匆地從我家院里出來,臉色很不好看,嘴里還小聲念叨著什么。看到我,她愣了一下,眼神復雜地在我臉上掃了一圈,也沒打招呼,低著頭快步走了,那樣子,好像躲著什么臟東西。
我心里咯噔一下。王嬸這反應…是因為大黃狗的事,還是…知道了虎子的事?
推開院門,一股濃烈的草藥味撲面而來。爹蹲在屋檐下,正守著一個小藥爐扇火,爐子上熬著黑乎乎的藥汁,咕嘟咕嘟冒著泡。他眉頭擰成了疙瘩,臉色比鍋底還難看。
“爹…”我小聲叫了一句。
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沒了平時的關切,只剩下濃濃的疲憊和一種…我看不懂的煩躁。
“回來了?”他聲音有點啞,用蒲扇指了指屋里,“你爺爺…不太舒服。”
我心里一緊,趕緊跑進堂屋。爺爺半靠在躺椅上,身上蓋著條薄毯子,臉色比畫符那天還難看,灰敗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干裂發白。他閉著眼睛,眉頭緊緊鎖著,呼吸有點重,胸膛起伏得很費力。才短短幾天,他好像又老了好幾歲,那股子從骨子里透出來的硬朗勁兒,似乎被什么東西抽走了一大半。
“爺爺…”我走過去,蹲在他旁邊,小聲叫他。
爺爺眼皮動了動,勉強睜開一條縫,看到是我,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微弱的亮光,但很快又被沉重的疲憊壓了下去。他嘴唇翕動了幾下,聲音又低又啞,幾乎聽不清:“…丫頭…回來了…沒事吧?”
“我沒事,爺爺。”我鼻子一酸,趕緊搖頭,“您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那天…”我想說畫符的事,又怕提起來讓他更難受。
爺爺沒回答,只是吃力地抬起一只枯瘦的手,輕輕擺了擺,示意我別問了。他喘了口氣,目光越過我,看向門外院子里熬藥的爹,眼神里充滿了深深的憂慮。
“爹…”爹端著一碗剛熬好的、冒著熱氣的藥湯走了進來,聲音沉沉的,“藥熬好了,您趁熱喝點。”
爺爺沒接藥碗,目光依舊沉重地看著爹,又緩緩移回到我身上。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像是在積攢力氣,才用一種極其低沉、帶著某種不祥預感的語氣,一字一頓地說道:
“…多事之秋…要來了。你們…都得當心…”他頓了頓,渾濁的目光死死釘在我臉上,仿佛要穿透皮肉,看到我身體里那個蟄伏的東西,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尤其是…當心她…別讓她…鉆了空子…”
爺爺沒提林蔭的名字,但那個她字,像冰錐一樣扎進我心里。我知道他在說誰。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到頭頂。
爹端著藥碗的手明顯抖了一下,滾燙的藥汁濺出來幾滴,燙紅了他的手背,他卻像沒感覺一樣。他猛地看向爺爺,又飛快地瞥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滿了驚疑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他的嘴唇哆嗦著,似乎想問什么,但最終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只是臉色變得煞白。
屋子里一片死寂。只有藥爐在院子里發出單調的咕嘟聲,和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那壓抑的氣氛,濃得讓人喘不過氣。
爺爺那句當心她,還有爹那驚恐又茫然的眼神,像兩塊巨大的石頭,沉甸甸地壓在我心上。
林蔭…她真的開始行動了。虎子的傷,爺爺的病…是不是都跟她有關?下一個…會輪到誰?爹?還是…我自己?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再次無聲地纏繞上來,越收越緊。我感覺自己像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冰窟窿,四周全是黑暗和刺骨的寒意,只有林蔭那雙怨毒的眼睛,在黑暗深處,閃爍著冰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