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外科三病區的醫生辦公室，空氣中漂浮著陳主任剛煮好的咖啡香氣，混合著淡淡的福爾馬林余味。

張偉坐在角落一張臨時給他安排的舊電腦桌前，面前攤開的不再是病歷夾和手術器械，而是一摞厚厚的文獻、幾份打印的手術錄像記錄表，以及那個裝著變異血管標本的無菌小瓶。

標本瓶里的血管組織，經過初步處理，在生理鹽水中微微沉浮。它細小、扭曲，分支走向與教科書上的標準圖例截然不同。

這就是手術臺上那個“小麻煩”的真身，也是陳主任課題的第一個實物樣本。

“張偉，你先負責這批。”

陳主任指著電腦旁邊一疊CT和MRI片子，“這是我們篩選出來的第一批五十例有明確腹股溝疝手術史的患者影像資料。你的任務：第一，在DICOM（醫學影像格式）閱讀軟件上，仔細標注出腹壁下血管、死亡冠區域（如果顯影）、精索結構的清晰位置和走行；第二，對照手術錄像記錄表，找到術中實際發現的血管變異位置，在影像上標記出來，看看術前影像能否預判。”

他遞給張偉一份詳細的標注指南和一份空白的影像-術中發現對照記錄表。

“重點看血管的形態、位置、與周圍組織的毗鄰關系。用不同顏色標記。遇到拿不準的，標記出來，我們一起討論。”

張偉深吸一口氣，拿起第一張CT片，對著觀片燈。

手術臺上揮灑自如的空間感知和凌厲操作，在這里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

影像學是另一個世界，需要的是極致的耐心、細致的觀察和對灰度、密度的敏感解讀。

他打開電腦上的DICOM軟件，加載影像。

屏幕上是橫斷面的腹部CT圖像，層層疊疊。

腹股溝區的結構在橫斷面上只是一些模糊的影子和管道截面。空間感知的地圖在這里變得抽象，需要他結合軸位、冠狀位、矢狀位圖像，在腦海中重建三維結構，再對照標注指南。

【解剖之眼（腹股溝區）Lv1】被動開啟，似乎對識別特定的血管形態有微弱加成，但遠不如在真實解剖或手術視野下清晰。

他瞪大眼睛，努力分辨著腹壁下血管那細小的圓形斷面，在脂肪組織的干擾下，它時隱時現。

一個上午過去，他只完成了三份影像的初步標注，頸椎僵硬，眼睛酸澀。

這比連續做三臺手術還累！旁邊工位上，陳主任帶的那個海歸博士林薇，正對著電腦屏幕飛快地敲擊鍵盤，屏幕上滾動著復雜的統計圖表和英文文獻。

另一個碩士生小李，則熟練地用圖像處理軟件對血管形態進行量化分析。

“張醫生，你標注的這個腹壁下血管位置，和手術記錄里描述的偏移了大概3毫米哦。”

林薇的聲音帶著一絲學術腔調，她不知何時站到了張偉身后，指著屏幕上他標注的一個點和旁邊手術記錄的文字描述。

張偉臉一熱，連忙仔細核對。

果然，手術錄像里主刀提到血管位置比影像顯示的更靠近內側一點。“抱歉，我再仔細看看。”他有些窘迫。

“沒關系，剛開始都這樣。”

林薇笑了笑，但那種屬于學術精英的從容感讓張偉感到無形的壓力，“影像和術中的誤差很常見，我們要找的就是這種差異背后的規律。加油。”

她拍拍張偉的肩膀，回到自己位置。

張偉看著林薇屏幕上那些看不懂的圖表符號，再看看自己手頭緩慢推進的標注工作，心頭第一次涌上一種與手術臺截然不同的挫敗感。

這里比的不是手快刀穩，而是坐得住冷板凳的耐力、海量文獻的積累、復雜軟件的操作和嚴謹到苛刻的統計分析能力。

而這些，恰恰是他這個“縣醫院來的本科生”最欠缺的。

學歷的硬門檻，在這里化作了實實在在的差距。

下午，陳主任召集簡短的小組會，討論張偉標注的幾份影像和發現的初步問題。

“張偉發現的這個點很好，”陳主任指著屏幕上張偉標記的一個影像與術中記錄存在差異的位置，“影像上腹壁下血管顯示模糊，術中卻發現有一支異常分支緊貼疝囊頸。這說明單純依靠常規影像，對某些深部細小變異血管的預判確實存在盲區。林薇，你查一下近五年影像設備和后處理技術的進步，看看高分辨薄層CT或者MRI血管成像對這種微小血管的檢出率是否有提升。”

“好的陳老師。”林薇迅速記錄。

“另外，”陳主任轉向張偉，拿起那個裝著變異血管的標本瓶，“這個實物標本非常寶貴。張偉，你聯系一下病理科的老王，請他幫忙做個常規HE染色切片，再看看有沒有條件做個特殊染色，明確一下它的組織學類型（動脈、靜脈還是異常吻合支）。實物和影像、術中發現對應起來，價值更大。”

“明白！”張偉立刻應下。跑腿聯系病理科，這活兒他熟悉。

跑完病理科回來，張偉繼續投入枯燥的影像標注。

他發現自己的左手雖然恢復了抓握器械的穩定和靈敏，但在需要長時間精確移動鼠標、點擊屏幕進行細致標注時，卻顯得有些……笨拙？指尖的微動作穩定性在精細操作上沒問題，但持續保持一種姿勢進行重復性勞動帶來的酸脹感，比做手術時更明顯。

寫標注筆記的速度，也遠比不上林薇敲鍵盤的十分之一。

【神經功能恢復訓練】提升了操作能力，但似乎沒優化這種文書工作的耐力？

臨近下班，陳主任丟給張偉幾篇厚厚的英文文獻復印件。“這是關于腹股溝區血管變異分型的最新研究，還有幾篇討論腹腔鏡識別技術的。你拿回去看看，重點看他們的研究方法、變異分類標準和影像學關聯性分析部分。下周組會，談談你的理解。”

張偉接過那摞散發著油墨味的英文資料，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專業術語和復雜的統計圖表，感覺頭都大了兩圈。

他本科時英語過了六級，但多年不用，閱讀專業文獻的速度慢得像蝸牛。

離開辦公室，張偉抱著文獻和記錄本，走在傍晚的醫院走廊里。

左手手指無意識地活動著，感受著那份新生的力量，但心頭卻沉甸甸的。

手術臺上，他可以用空間感知和磨礪出的技術去征服難題。

但在這間堆滿文獻、數據和標本的辦公室里，他仿佛又變回了那個初到省院、面對腹腔鏡訓練箱手足無措的“慢郎中”。

不同的戰場，需要不同的武器。左手握得住手術刀，卻未必能輕松駕馭顯微鏡和文獻里的公式。

學歷，科研，這座山比他想象的還要厚重。

王主任的話再次在耳邊響起。他看著自己那只已經能捏住最細縫線的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在醫學這條路上，精湛的手術技藝是鋒利的刀刃，但深厚的理論基礎和科研能力，才是支撐這把刀、讓它劈開更廣闊天地的堅韌刀柄。磨刀，遠未結束。

新的磨礪，才剛剛在顯微鏡和文獻的字里行間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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