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崩碎的轟鳴尚未在瑤池散盡，又一道無形的沖擊波以玉帝為中心炸開。那沖擊波帶著金色與黑色交織的氣流，所過之處，空氣中的靈氣瞬間紊亂，化作無數細小的漩渦，卷起地上的琉璃碎片與金粉，在半空形成一道詭異的旋風。
凌霄寶座上，那道亙古不變的威嚴身影出現了剎那的傾斜。并非物理上的傾倒，而是一種源自神魂的失衡——玉帝扶著扶手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撞在玉質扶手上發出沉悶的脆響，那聲音在死寂中如同驚雷，震得旁邊侍立的仙官耳中嗡嗡作響。他冕旒上殘存的珍珠串劇烈晃動，有幾顆珠子沒入光暈時，竟被那紊亂的能量絞成了齏粉，粉末飄散在空氣中，散發出淡淡的腥氣。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周身的神圣光暈。
那曾如金汞般凝練、象征著三界秩序的光層，此刻正劇烈地扭曲、沸騰。原本純粹的金色中炸開無數細碎的黑斑，如同清水中滴入了墨汁，迅速暈染開來，仿佛一張無形的黑網正在吞噬那片金色。光暈邊緣不再圓潤，而是像被狂風撕扯的火焰，時而暴漲到吞噬半個寶座，將旁邊的鎏金香爐都籠罩其中，香爐上的祥云紋路瞬間變得模糊；時而又驟然收縮，露出他衣袍上那道被冠冕碎片劃破的裂痕——那裂痕中滲出的不是金色仙血，而是一種近乎透明的、帶著腐朽氣息的粘稠液體，滴落在龍紋坐墊上，瞬間腐蝕出一個黑洞，黑洞周圍的龍紋圖案如同活物般扭曲掙扎，最終化作一縷青煙消散。
“陛下……”太白金星顫巍巍地抬頭，花白的胡須在氣流中飄動，剛吐出兩個字就被一股無形的氣浪掀翻。他龐大的身軀撞在身后的玉柱上，玉柱上雕刻的仙鶴圖案被震得脫落下來，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空氣中。他看見玉帝垂下的眼瞼劇烈顫動，睫毛在光暈投射下的影子如同掙扎的困獸，那雙始終古井無波的眼眸里，第一次閃過了近乎猙獰的情緒——那是震怒，是恐慌，是被剝去偽裝后的狼狽，像極了當年被孫悟空大鬧天宮時的失態，卻比那時多了千萬倍的驚懼，仿佛腳下的凌霄寶座隨時會崩塌，將他墜入無盡的深淵。
瑤池徹底陷入了冰封般的死寂。
連七彩光柱奔涌的轟鳴都仿佛被掐斷，只剩下眾仙牙齒打顫的輕響，那聲音密集而細碎，如同冬日屋檐下的冰棱斷裂。赤腳大仙龐大的身軀縮成一團，他腳下的祥云正在潰散，露出底下由無數細小根須編織的底座，那些根須此刻正瘋狂抽搐，如同被燙到的蛇群，根須末端還掛著尚未滴落的淡紅色液珠。王母娘娘死死攥著鳳釵，指縫間滲出的金色血液在光流中凝結成珠，卻在墜落時紛紛炸裂，每一聲爆響都像砸在眾仙的心臟上，讓他們不由自主地縮緊了身體。
巨靈神手中的銅錘“哐當”落地，錘身滾過白玉地磚的聲響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一路撞翻了數個玉制的酒樽，酒樽里的瓊漿灑在地上，冒出陣陣白煙。他盯著錘面上自己扭曲的倒影，突然想起五百年前奉命鎮壓花果山時，曾看見猴子們舉著“齊天大圣”的旗幟吶喊，那時只覺得可笑，此刻卻莫名地攥緊了拳頭，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卷簾大將站在角落，悄悄將手中的琉璃盞殘片藏進袖中，那碎片上折射的七彩光映在他眼底，竟讓他想起了流沙河底那些不甘的冤魂，那些冤魂伸出的枯瘦手指仿佛正穿過時光，觸碰著他此刻復雜的內心。
恐慌像瘟疫般蔓延。
有新晉的小仙直接癱倒在地，涕淚橫流，他身上的仙袍還帶著初上天庭時的嶄新光澤，此刻卻沾滿了塵土與淚水，他從未想過象征永恒的天庭竟會有如此狼狽的一刻，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完了，一切都完了”；須發皆白的老仙們喃喃自語，翻看著隨身攜帶的《天規》，那本用萬年龜甲制成的書頁邊緣已經卷起，卻發現書頁上的字跡正在褪色，那些“仙凡殊途”“天道尊卑”的條文逐漸模糊，露出底下被掩蓋的“弱肉強食”四個血字，血字仿佛還在微微蠕動，散發著令人心悸的氣息；連一直閉目養神的南極仙翁都睜開了眼睛，他看著自己枯萎的靈芝，靈芝傘蓋已經失去了往日的光澤，變得干癟發黑，又望向玉帝那紊亂的光暈，渾濁的老眼里第一次露出了茫然——他修煉了十萬八千年的“正道”，難道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突然，瑤池中央的七彩光柱猛地暴漲三寸！
光流中浮現出無數凡人的面孔：青州城扛著琉璃料的工匠，他的肩膀被壓出了深深的紅痕，卻依舊邁著沉穩的步伐；洛陽街頭叫賣的貨郎，嗓子已經喊得沙啞，臉上卻帶著對生活的期盼；嶺南田間插秧的農夫，褲腳沾滿了泥漿，眼神里滿是對豐收的渴望……他們的眼神或疲憊或堅韌，此刻都化作銳利的光刃，直刺眾仙的靈臺，讓仙神們腦海中響起陣陣轟鳴。隨著光柱的脈動，整個天庭開始發出細微的震顫，如同大地即將蘇醒前的悸動。
支撐瓊樓的玉柱上浮現出蛛網般的裂紋，裂紋中滲出淡紅色的霧氣，那是被掠奪的凡人生機，霧氣在空中凝聚成一個個模糊的人形，發出無聲的吶喊；瑤池圣水翻涌著黑色的泡沫，泡沫破裂時散發出刺鼻的氣味，水底那些盤繞的根須正在寸寸斷裂，每斷一根，就有一位仙神發出痛苦的悶哼——他們突然感覺到體內的神力在流失，那些靠“根須”滋養的仙骨正在變得脆弱，仿佛隨時會碎裂；甚至連凌霄寶殿的金磚都在發燙，磚縫中冒出縷縷青煙，那是被遺忘的凡人怨魂在燃燒，青煙中隱約能聽到無數冤屈的哭訴。
“天道……在抖……”有仙神顫聲低語，聲音小得如同蚊蚋，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瑤池。
這不是錯覺。眾仙清晰地感覺到，那支撐著天庭運轉的、無形的法則之網正在松動。原本涇渭分明的仙凡界限出現了裂縫，裂縫中透出七彩的光芒，那些被嚴格管控的“天機”開始泄露，化作細碎的光點融入七彩光柱，讓光柱愈發璀璨。更可怕的是，他們腦海中那些根深蒂固的觀念——“仙貴凡賤”“天命不可違”——正在被蘇瓷那句“光無貴賤”沖擊得搖搖欲墜，如同建在沙灘上的城堡，隨時可能坍塌。
玉帝猛地抬起頭，光暈中的黑斑已經蔓延到他的臉頰，在他原本威嚴的臉上留下一道道丑陋的印記。他張口欲言，卻只發出一陣干澀的嘶鳴，像是有什么東西堵住了喉嚨，那東西仿佛是無數凡人的冤屈與不甘，讓他無法發出一點聲音。他看見蘇瓷站在光柱中央，那雙染血的眼睛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冰冷的平靜，仿佛早已預見了這一切，那平靜的眼神比任何憤怒的斥責都更讓他感到不安。
就在這時，一道細微卻清晰的裂痕從凌霄寶座延伸開來，沿著白玉地磚穿過瑤池，直抵南天門。沿途的仙宮、仙草、祥云都被這道裂痕劈開，露出底下灰蒙蒙的虛空——那是天庭賴以存在的根基正在崩解的征兆，虛空中傳來陣陣呼嘯，仿佛有什么龐然大物正在蘇醒。
“噗通！”
不知是誰先跪了下去，那聲音在死寂中格外響亮，緊接著，瑤池響起一片整齊的跪倒聲，如同多米諾骨牌般接連倒下。但這一次，沒有仙神敢抬頭看向玉帝，他們的額頭抵著冰冷的地磚，能感受到地磚傳來的陣陣寒意，身體因恐懼而劇烈顫抖。他們怕的不再是玉帝的雷霆之怒，而是這搖搖欲墜的天道，是那個被他們視為螻蟻的凡女，竟真的撬動了三界的秩序，讓他們所熟知的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
七彩光柱仍在咆哮，如同天地初開時的吶喊，蘇瓷的身影在光流中明明滅滅。她能感覺到，隨著天庭根基的動搖，那些扎根在凡間的“根須”正在加速崩潰，無數被壓抑的生機如同春筍般破土而出，在凡間大地上綻放出勃勃生機。
天庭的寂靜，比任何喧囂都更令人毛骨悚然。因為這死寂之下，是舊秩序的崩塌，是新風暴的醞釀。連空氣都帶著一股血腥味——那是腐朽的權威正在流血的味道，預示著一個全新的時代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