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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寅時算盤聲

  • 刺桐金枷
  • 渡江橋下的孩子
  • 4832字
  • 2025-06-25 05:31:35

金算珠冰冷堅硬的棱角,深深硌進陳硯的掌心。昨夜“海東青號”焚天的烈焰似乎還在視網膜上灼燒,阿卜杜勒那十日索命的咆哮猶在耳畔轟鳴。他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推開阿卜杜勒商行那扇沉重的包銅木門。門軸發出艱澀的呻吟,如同垂死之人的嘆息。門內,熟悉的、混合著陳年賬冊墨香、未散盡的昂貴玫瑰露水,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咸腥海風的氣息撲面而來,卻再也無法帶來往日的安定。

寅時的梆子聲早已遠去,賬房里只點著一盞孤零零的桐油燈。昏黃的光暈勉強撕開黑暗的一角,照亮他慣常伏案的那張寬大紫檀木桌。燈油將盡,火苗不安地跳躍著,在四壁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潛伏在黑暗中的魑魅魍魎。番坊晨霧并未因天光微熹而散去,反而更加粘稠地滲透進來,將窗欞外的一切涂抹成一片混沌的灰白,仿佛昨夜那場焚盡五十萬貫財富的大火從未發生,又仿佛整個刺桐港都被這濃霧與灰燼一同埋葬。

價值連城的香料化作灰燼,而他,一個卑微的南人賬房,成了這巨大虧空唯一的、也是最合適的替罪羊。十日。三百個時辰的倒計時,已經開始無聲地滴落。每一滴,都敲打在他緊繃的神經上。

“噼啪…噼啪…噼啪…”

指尖下意識地在桌面上那副紫檀木金框算盤上撥動。算珠清脆的撞擊聲在死寂的賬房里回蕩,如同雨點敲打在青石板上,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屬于“秩序”的聲響。這聲音曾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他在這等級森嚴、族群傾軋的泉州港唯一的盔甲。如今,這聲音卻像一根冰冷的絞索,套在他的脖頸上,提醒著他那懸于海溝之上的命運。

他強迫自己坐下,攤開掌心。那枚在灰燼中未曾熔化的金算珠,在昏暗燈下閃著幽冷的光。他深吸一口氣,將那枚珠子死死按在冰冷的桌面上,仿佛要從中汲取一絲對抗恐懼的力量。然后,他猛地拉開抽屜,手指急切地翻找。昨夜在“海東青號”焚毀前,他帶下來的唯一東西,是那份至關重要的原始貨單副本——那份標注了“占城新貨”的貨單。

薄薄的桑皮紙在顫抖的指尖下展開。熟悉的波斯文與漢字并列,記錄著令人眩暈的數字:“至正五年四月廿三,海東青號抵刺桐港,載占城貢椒二百石(朱砂圈記),爪哇丁香五十石,暹羅降真香八十石……”他的目光如同鷹隼,死死釘在那幾行被朱砂特別圈注的“占城貢椒”上。阿卜杜勒閃爍的眼神,哈桑描述艙底那“酸嗆如硫磺混爛橘子皮”的氣味,還有那驟然爆發的幽藍鬼火……疑點如同毒藤,纏繞著他的思緒。

“咔噠。”

賬房的門被輕輕推開。魁梧的波斯水手哈桑端著一個粗糙的陶碗,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他臉上還殘留著煙熏火燎的痕跡,眼角的紅絲未褪,粗大的手指緊緊扣著碗沿,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碗里是冒著熱氣的、渾濁的茶湯,幾片粗梗茶葉載沉載浮。

“陳先生,”哈桑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壓低的嘶啞,混雜著波斯腔調的閩南語聽起來格外疲憊,“喝點熱茶…壓壓驚。”他將陶碗輕輕放在陳硯手邊,眼神卻不敢與陳硯對視,飄忽地落在桌角那副金算盤上。

陳硯的目光從貨單上抬起,落在哈桑身上。這個昨夜還因艙底怪味而向他示警的大副,此刻卻像一只受驚的鵪鶉。空氣中彌漫著緊張,比那未散的霧靄更令人窒息。

“哈桑,”陳硯開口,聲音因干澀而沙啞,他刻意用了純正的波斯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審問意味,“昨夜之前,‘海東青號’的底艙,除了例行檢查纜繩的水手,還有誰進去過?特別是…堆放占城貨的那個隔艙。”他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貨單上朱砂圈注的字跡。

哈桑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躲閃得更厲害:“沒…沒有別人了,陳先生。您是知道的,底艙悶熱,氣味又重,除了當值的兄弟,沒人愿意下去。就是阿米爾他們幾個…”他頓了頓,似乎在努力回憶,“哦,對了!在占城裝最后那批貨時,碼頭上來了幾個生面孔的力工,說是船東臨時加派的人手…動作倒是麻利得很,就是…”他皺起眉頭,似乎在搜尋合適的詞。

“就是什么?”陳硯追問,撥弄算珠的手指停了下來,賬房里只剩下油燈燃燒的“嗶啵”輕響,以及兩人沉重的呼吸。

“就是…身上那股味兒!”哈桑像是終于找到了宣泄口,聲音也急促起來,“一股子硫磺礦坑里才有的嗆鼻味兒!混著汗臭,隔老遠都能聞到!當時我還罵了一句‘卡菲勒(異教徒)的臭鼬滾遠些’,差點跟他們打起來…”他臉上露出一絲懊惱和余悸。

硫磺!

陳硯的心臟猛地一縮。昨夜艙底那酸嗆刺鼻的氣味瞬間在記憶中清晰起來!哈桑的描述與記憶完美重疊!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帶得椅子腿在青石地板上刮出刺耳的銳響。

“那批占城貨的貨單副本,還有裝船時的原始簽押記錄,在哪里?”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獵犬嗅到血腥味的急切。信任的脆弱在這一刻暴露無遺——昨夜還共同經歷生死的同伴,此刻他審視哈桑的目光已充滿懷疑。

哈桑被他突然的凌厲氣勢懾得后退半步,臉上血色盡褪。“在…在那邊柜子,第三格,貼著紅簽的那個羊皮卷匣…”他慌忙指向墻角一個沉重的烏木柜子。

陳硯不再看他,幾步搶到柜前,嘩啦一聲拉開抽屜。里面堆滿了各式卷宗。他精準地抽出那個貼著朱砂紅簽的扁長羊皮匣。打開銅扣,里面是厚厚一疊單據:原始貨單、碼頭力工簽收的憑據、押運水手的畫押……他的指尖在冰冷的紙張上飛速劃過,最后停留在一張蓋著占城港市舶分司粗糙印章的貨單上。上面的字跡清晰:占城貢椒,二百石整。旁邊是力工頭目歪歪扭扭的漢文簽名和一個模糊的指印。

然而,就在這張原始貨單的角落,一行不起眼的、似乎是后來添注的、用蠅頭小楷寫就的備注,如同毒蛇般鉆入他的眼簾:

“椒質受潮,恐生異變,已著人拌入‘白霜’吸濕,特此備注。驗貨官:林。”

林?哪個林?占城港的驗貨官?還是……?

一股寒意順著陳硯的脊梁骨猛地竄上頭頂!他太熟悉海上的貓膩了!“白霜”?什么“白霜”需要特意備注?而且,貨單副本上為何只字未提?!

“占城貨的麻袋!船上還有沒有殘留的?哪怕燒剩的碎片!”陳硯猛地轉向哈桑,眼神銳利如刀。他的手指下意識地又撥動了算珠,這一次,不再是雨點,而是冰雹般急促、雜亂、帶著金屬撞擊的尖銳感——噼啪噼啪噼啪!

哈桑被他眼中的寒光刺得一哆嗦,結結巴巴道:“有…有!底艙燒得最厲害,但靠艙門邊…靠艙門邊也許還有沒燒透的…我…我這就去找!”他像是終于找到了逃離這令人窒息氛圍的借口,轉身就要沖出去。

“等等!”陳硯厲聲喝住他,“我跟你一起去!”他將那張帶著詭異備注的原始貨單緊緊攥在手里,指關節捏得發白。那枚冰冷的金算珠還躺在桌上,像一個無言的警告。

兩人一前一后,再次踏入被煙熏火燎得面目全非的“海東青號”殘骸。底艙入口如同巨獸被撕裂的傷口,焦黑的木板扭曲變形,散發著濃烈的焦糊味和揮之不去的硫磺氣息。陳硯用衣袖捂住口鼻,哈桑則點燃了一盞風燈,昏黃的光線勉強照亮腳下崎嶇危險的焦炭和扭曲的金屬。

艙內一片狼藉,大部分貨物早已化為灰燼,與融化的焦油、燒焦的木屑混合成漆黑的泥濘。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到靠近艙門內側的角落,這里相對損毀稍輕,幾堆坍塌的焦黑麻袋勉強維持著形狀。

“就…就是這里!”哈桑指著其中一堆,聲音在空曠的焦骨殘骸中顯得格外微弱。

陳硯蹲下身,不顧灼熱余溫和刺鼻的氣味,用隨身攜帶的一根銀簪(本是驗看銀錢成色之用),小心翼翼地撥開最外層燒得發脆的麻袋碎片。一股更加濃烈的、類似臭魚蛋的甜腥氣味撲面而來,胡椒入眼般的辛辣刺激讓他眼睛瞬間涌出淚水。他強忍著,銀簪尖探入麻袋內部尚未完全碳化的填充物中,輕輕一挑——

一撮灰白色的粉末被帶了出來,粘附在銀簪上。這粉末極其細膩,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一種不祥的、近乎于骨灰的慘白光澤。

陳硯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捏起一小撮粉末,湊到鼻尖。那股甜腥味更加明顯了,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來自幽冥的寒意。這絕不是任何用于吸濕的“白霜”!

他猛地將沾著粉末的銀簪湊近哈桑手中的風燈火焰。

就在簪尖距離跳動的火苗還有寸許之時——

一點極其微弱的、幽藍色的光芒,驟然在簪尖的白色粉末上閃現!如同鬼魅之眼,無聲地眨了一下!

“啊!”哈桑嚇得魂飛魄散,手一抖,風燈差點脫手掉落!那點幽藍光芒一閃即逝,卻足以讓兩人渾身血液都為之凍結!

磷粉!是遇空氣極易自燃的磷粉!

陳硯猛地縮回手,臉色在搖曳的燈光下慘白如紙。胸腔里那顆心狂跳得幾乎要撞碎肋骨。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所謂的“占城貢椒”,所謂的“白霜吸濕”,根本就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掉包!價值五十萬貫的胡椒,早已在占城港就被換成了這些混合著磷粉和硫磺的致命粉末!只待船只抵港,艙內悶熱達到一定程度,或者……只需一點明火的引燃,便能制造一場“天衣無縫”的意外火災!

巨大的欺詐如同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陳硯的理智上。他賴以生存的賬目、數字、契約構建的信任世界,在這一刻轟然崩塌,脆弱得如同這滿艙的灰燼。阿卜杜勒知道嗎?哈桑……又知道多少?昨夜他關于硫磺氣味的報告,是真實的恐懼,還是掩飾的表演?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子,一寸寸刮過哈桑那張因恐懼而扭曲的臉。火光映照下,哈桑的瞳孔劇烈收縮著,汗珠順著鬢角滾落。他下意識地想把手藏到身后。

但陳硯的目光已經死死鎖定了哈桑那雙粗大的、沾滿污垢的手。尤其是……右手拇指的指甲縫里,在燈光的斜照下,赫然嵌著一小撮極其細微的、呈現出骯臟黃白色的顆粒!

那是……硫磺顆粒!絕非船艙大火后沾染的灰燼!

“哈桑,”陳硯的聲音低沉得可怕,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窟里撈出來,“你的指甲縫里……是什么?”

哈桑如同被毒蝎蜇中,整個人劇烈地一顫!他猛地攥緊拳頭,試圖將那只手藏得更深,眼神里充滿了極致的驚恐和絕望。“沒…沒什么!是灰!船上的灰!”他用變了調的波斯語嘶喊,身體卻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蹌。

陳硯一步踏前,逼視著他:“是硫磺,對嗎?在占城碼頭上,你搬運那些‘貨’時沾上的?還是說……昨夜大火之前,你下去過不止一次?”算珠聲在他腦中瘋狂撞擊,如同戰鼓擂響,催促著他撕開這謊言的面紗。

“不!不是我!陳先生!安拉在上!我……”哈桑語無倫次,巨大的恐懼讓他幾乎崩潰。他猛地轉身,似乎想要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對峙。

就在這時——

“砰!”

賬房那扇沉重的門再次被推開,帶著不容置疑的蠻橫。阿卜杜勒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鷹隼般的目光瞬間鎖定了艙內劍拔弩張的兩人。他華麗的織金錦袍在門外透進的微光中閃著冰冷的光澤,腰間那枚象征斡脫特權的蒙古符牌隨著他的步伐輕輕晃動,發出沉悶的撞擊聲。他身后,兩名色目護衛按著彎刀,眼神兇狠如狼。

“我的賬房先生,”阿卜杜勒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深海寒冰般的壓迫感,他的目光掃過陳硯手中那張貨單,又落在哈桑驚恐萬狀的臉上,“還有我忠心的大副…看來你們收獲不小?找到偷吃我胡椒的老鼠尾巴了?”他踱步進來,皮靴踩在焦黑的木板上,發出吱嘎的呻吟。濃烈的玫瑰露香氣也無法掩蓋他周身散發出的、如同實質的暴戾。

哈桑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又像是看到了更可怕的深淵,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篩糠般抖著,嘴唇翕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陳硯攥緊了手中的貨單和那根沾著磷粉的銀簪,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迎向阿卜杜勒審視的目光,強迫自己保持冷靜,但心臟卻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胸膛。信任?在這座用謊言和黃金堆砌的刺桐港,信任是最昂貴的奢侈品,也是最致命的毒藥。

“老爺,”陳硯的聲音因緊張而有些發緊,但他竭力維持著表面的平穩,“貨單有疑點,底艙殘留的貨物……不是胡椒。”

“哦?”阿卜杜勒濃密的眉毛高高挑起,臉上看不出絲毫意外,只有一種冰冷的、洞悉一切的了然。他走到哈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瑟瑟發抖的水手,緩緩地、一字一頓地問道:“那么,我親愛的哈桑,你能告訴我,我的‘貢椒’,變成什么了嗎?又是誰……把它變沒的?”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冰冷的刮骨刀,在死寂的、充滿焦糊味的船艙里刮過。哈桑抖得更厲害了,額頭重重磕在焦黑的地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陳硯的心沉了下去。阿卜杜勒的反應太過平靜了。平靜得……可怕。這平靜之下,究竟隱藏著怎樣的驚濤駭浪?哈桑指甲縫里的硫磺,是指向真相的線索,還是……另一道催命的符咒?

他下意識地摸向腰間,指尖觸碰到那枚冰冷的金算珠。十日之期,第一日的晨光,正艱難地試圖刺透籠罩刺桐港的、厚重的番坊晨霧與未散的煙塵。而黑暗中的獠牙,已然在信任的廢墟上,悄然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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