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的番坊是浸在牛乳里的墳場。天后宮歇山頂的鴟吻刺破灰白晨霧,琉璃瓦脊上凝著露水,一滴,兩滴,砸在巷口蒸糕攤的鐵皮檐上,嗒、嗒,竟與陳硯腦中算珠的輕叩合了拍。他縮在褪色的藍布幌子后,蒸籠騰起的熱汽裹著糙米甜香撲在臉上,卻蓋不住懷里的氣味——那方裝著南宋玉牒的玄漆盒,正從檀木縫隙里滲出丁香的甜腥,絲絲縷縷,鉆進鼻腔。蒲綾那句“血香”像燒紅的鐵釬,在他耳道里反復攪動。硫磺粉的刺鼻、摩尼符的詭異、守墓人黑血的硫磺甜腥……線索如絞纏的海蛇,勒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宮門就在十丈外,卻被兩個披著牛皮札甲的探馬赤軍堵死。刀鞘上的銅環隨著他們焦躁的腳步撞擊著甲裙,哐啷、哐啷,碾碎了晨霧的寂靜。
“媽祖誕辰,封殿三日!滾!滾遠點!”軍漢的蒙式漢話劈開霧氣,生硬得像砸在地上的秤砣。
陳硯的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盲女蕓娘,這條蒲綾留下的唯一活線,斷了。目光掃過宮墻根下,幾個蜷縮如蝦米的乞丐正為一小塊長了綠毛的胡餅撕扯。其中一個跛腳老丐,破爛的袖口下,露出一截模糊褪色的波斯聯珠紋錦——是番坊破落戶的標記。三枚至正通寶帶著陳硯指尖的微溫,落進豁了口的粗陶破碗,脆響驚得老丐猛地抬頭。
“蕓姑娘?”老丐齜著焦黃的牙,渾濁的眼珠里閃過一絲幸災樂禍,“早被市舶司的狗請去唱曲嘍!就那張書吏,嘖嘖,最好這口瞎子調調,昨夜里一頂小轎抬走的!”他伸出烏黑的手,貪婪地攏住那幾枚銅錢。
腦中的算珠聲驟然急促,噼啪作響。書吏?市舶司專司船貨文牒的漢人書辦,張文遠!陳硯將半吊用麻繩穿起的銅錢拍在對方油膩的手心:“他的狗窩在哪?”
老丐的喉嚨里發出嗬嗬的痰音,手指向南邊:“南水門,臨河,門口掛著個波斯琉璃燈,破的!”他湊近一步,帶著魚腥的口氣噴在陳硯臉上,“后生仔,可不敢說是我瘸子李講的……那姓張的笑面虎,記人黑賬的本事,能勾魂索命!”
南水門的空氣是凝固的臭。腐爛的水藻、死魚的腥臊、還有岸邊堆積的糞便,在潮濕的晨霧里發酵成粘稠的毒瘴,糊住口鼻。貼著污濁河面搭建的木樓,在濃霧里影影綽綽。其中一棟二層的破敗小樓,檐下懸著一盞玻璃吹制的波斯特燈,燈罩裂了幾道長紋,昏黃的燭火從裂縫里漏出來,像垂死之人的眼睛。陳硯閃身躲進樓側的窄巷,霧濃得化不開,三步之外便是混沌一片。他抬手,指節在斑駁掉漆的木門上叩響——三長,兩短。這是蒲綾藏在玉牒漆盒夾層那張薄如蟬翼的桑皮紙上,用蠅頭小楷寫下的暗號。
門“吱呀”開了一線縫隙。張文遠裹著一件半舊的湖藍色綢袍,圓團團的臉盤上堆著笑,像剛出籠的發面饅頭,可那雙嵌在肉褶里的小眼睛,卻精光四射,滴溜溜地在陳硯身上打轉。“討海貨的?”他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閩南腔特有的黏膩,“風浪大得緊,進來說話。”側身將陳硯讓了進去。
一股混雜著劣質松煙墨、陳年紙霉和隱約汗餿的氣味撲面而來。屋子狹窄逼仄,一張厚重的酸枝木大案幾乎占去一半空間,案上青瓷筆山壓著一疊粗糙發黃的黃麻紙,硯臺里墨汁半干。最扎眼的,是北墻上懸掛的一柄蒙古彎刀,鯊魚皮鞘,銀質裝具,在昏暗中閃著冷光——漢人私藏兵器,按律當斬。但這柄刀,卻是達魯花赤帖木兒親手所賜,表彰他“記賬有功”的憑證。刀下亡魂的血,早已化作了賬冊上的墨。
“我要海東青號進港當日的抽分底檔,原檔。”陳硯開門見山,聲音像淬了冰。
張書吏臉上那團和氣的笑紋瞬間凍住,如同潑了水的窗紙。“后生仔,”他拖長了調子,圓胖的手指敲了敲桌案,“市舶司的賬,那是比清源山的花崗巖還硬實,比刺桐港的海底還深……”
“嗒!”
一錠十兩足色、鑄著“至元通行寶鈔”字樣的官銀,帶著沉甸甸的份量,砸在酸枝木案上,銀光刺眼。那光芒跳進書吏的瞳孔,他的喉結不受控制地上下滑動了一下,像咽下了一口滾燙的油。
“風浪險惡啊……”他舔了舔嘴唇,目光粘在那錠銀子上。
嗒!嗒!又是兩錠雪亮的官銀落下,三錠銀元寶在昏黃的燭光下排成一線,散發著誘人而冰冷的光澤。
書吏袖管里的手開始微微顫抖,一絲慌亂掠過眼底,閩南話脫口而出:“你系唔知死字點寫嘅!”(你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寫!)
“比這個呢?”陳硯猛地掀開一直緊抱在懷的玄漆盒蓋。牙黃色的玉牒暴露在油燈昏光下,左下角那個丑陋的缺口里,深褐風干的丁香像一枚嵌入骨肉的毒釘,濃郁的、帶著血腥底韻的甜香瞬間爆發,霸道地蓋過了屋內的墨臭與霉味。那是蒲家“龍涎定香”獨有的標志性氣味!
書吏圓團團的胖臉“唰”地褪盡血色,嘴唇哆嗦著,仿佛白日撞見了從玉牒里爬出來的前宋冤魂:“蒲…蒲家的東西!你…你…”
“硫磺換走五十萬貫胡椒,”陳硯的指關節重重敲在玉牒上“趙孟松”三個燙金小楷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這掉包的買賣,帖木兒大人抽幾成水?用三百七十一口大宋宗室的血買來的潑天富貴,你們分賬的時候,手…抖不抖?”最后三個字,他幾乎是咬著牙根擠出來的。
豆大的汗珠瞬間從書吏油亮的額角滾落,砸在桌案上。他眼中最后一點偽裝的鎮定徹底崩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他低吼一聲,肥胖的身體爆發出不相稱的敏捷,猛地撲向墻上懸掛的那柄蒙古彎刀,意圖拔刀滅口!
“喀啦!”
陳硯懷中的楠木金框算盤閃電般抖出半尺長,堅硬的木框精準無比地卡進刀鞘與刀格的縫隙!書吏死命一拔,彎刀紋絲不動。他踉蹌后退,肥胖的身體撞在酸枝木案角,痛得佝僂下去,像只離水的蝦,只剩下粗重如破風箱的喘息,眼中最后一點兇光也熄滅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和恐懼。他癱軟在地,哆嗦著爬到墻角,用顫抖的手指摳開一塊松動的地磚,從下面掏出一個用藍粗布包裹的方方正正的冊子,如同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扔給陳硯:“拿…拿了快走!瘟神!”
賬本入手,沉甸甸,冰涼刺骨。陳硯急急翻開,密密麻麻的八思巴文字母如同扭曲的黑色蚯蚓,在粗糙的紙頁上爬行,其間夾雜著朱砂批注的蠅頭小楷漢字數字。他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
“至正五年三月初九,爪哇商船‘珍珠貝號’,載胡椒三百擔。官定抽分十取其三,課鈔三十貫。帖木兒大人實收二百貫整…”
“同月十五,三佛齊海商私運硫磺十船(計兩千袋),未報關。由市舶司‘特批’轉運,抽分免計,實利分三成予閩南海商林四海…”
“海東青號(四月廿一抵港),預錄抽分額五十貫(按官定)。帖木兒大人朱批:‘此船利,當十倍償之’…”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釬,狠狠捅進陳硯的眼球,燙得他腦仁劇痛!算珠聲在顱內轟然炸開,噼啪!噼啪!噼啪!密集如疾風驟雨,砸得他眼前發黑!什么官定抽分十取其三?實吞竟超官價六倍!官船竟成走私硫磺的護身符!所謂的離奇焚船,從一開始就是達魯花赤帖木兒餐盤里預訂好的肥肉!這藍布包裹的哪里是賬本,分明是刺桐港腐爛心臟上剝下來的毒瘤!
“鑰匙…給你了……”書吏癱在冰冷的地磚上,面如死灰,喃喃自語,聲音飄忽得像從墳墓里傳來,“白銀打的鑰匙…開的…是地獄門啊……”
話音未落!
窗外濃霧深處,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卻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機括輕響——噌!
一道烏光撕裂濃霧,穿透薄薄的窗紙!
半截帶著倒刺的森白箭桿,已狠狠釘入張文遠肥厚的脖頸!鮮血如同被刺破的皮囊里噴濺出的葡萄汁,猛地飚射而出!滾燙、粘稠的血沫,天女散花般噴濺在攤開的賬冊上。那些扭曲的八思巴文、朱砂批注的漢字數字,瞬間被猩紅浸透、暈染,在紙頁上開出一朵朵猙獰而妖異的血花,宛如地獄里的朱砂點卯!
陳硯頭皮炸裂,猛撲到窗邊,一把扯開破碎的窗紙。只見污濁的河面上,一艘無篷的尖頭小艇正幽靈般順水無聲滑行,迅速隱入濃霧。艇尾蹲著一個戴寬大竹斗笠的身影,身形精悍,手臂抬起收回弩機的動作干凈利落。就在其抬臂的瞬間,陳硯銳利的目光捕捉到那人粗布衣袖下,露出一截鞣制精良的深褐色牛皮護腕——護腕邊緣,清晰地烙著一個微小的市舶司船錨徽記!
是市舶司的人!滅口的,是自己人!
“殺…人…滅…口…”書吏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漏氣聲,肥胖的身體劇烈抽搐,一只腳在冰冷的青磚地上徒勞地刮擦著,拖出半道粘稠、斷續的血痕,如同朱筆寫下的未竟絕筆。
“噔!噔!噔!”
沉重的軍靴踏踩木樓梯的聲音,如同催命的鼓點,從樓下驟然炸響,迅速逼近!
陳硯的心臟幾乎要撞出胸腔!他一把抓起那本被鮮血浸透的藍布賬冊,胡亂塞進懷里,濕冷粘膩的觸感緊貼皮肉。那方裝著玉牒的玄漆盒被他奮力向房梁陰影處一拋!盒子翻滾著,撞在梁上,“咚”一聲悶響,穩穩卡在兩根粗大的梁木之間。他隨即轉身,合身撞向搖搖欲墜的后窗木欞!
“嘩啦——!”
腐朽的木窗應聲碎裂!陳硯整個人墜入下方污黑腥臭的河水中,刺骨的冰冷瞬間包裹全身。
“南人兇犯跳水了!放箭!格殺勿論!”頭頂的窗口,探馬赤軍兇狠的蒙語和捕快尖利的漢話嘶吼混雜著炸開!
嗖!嗖!嗖!
數支力道沉猛的重箭,帶著死亡的風聲,狠狠扎進陳硯身旁的黑色淤泥里,箭尾的翎羽兀自嗡嗡震顫不休。陳硯猛地扎入水下,污濁腥臭的河水灌入口鼻。他死死捂住懷中那本緊貼胸口的血賬本,隔著濕透的衣衫,它竟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口劇痛。
白銀的鑰匙,終于插進了鎖孔。而鎖芯轉動時發出的,是地獄惡鬼的獰笑。深淵,已在他腳下張開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