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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回回歷劫日

番坊的夜霧裹著沉水香與海鹽的咸腥,沉沉壓在金胡楊商會館高聳的琉璃穹頂之上。陳硯——此刻是卑微的胡椒販子哈桑·伊本·阿里——佝僂著背,隨人流在波斯巨賈與香料云霧的縫隙里艱難挪動。空氣粘稠如油,乳香沒藥的濃煙沉甸甸懸在頭頂,吸一口肺腑都灼著金錢的辛辣。算珠聲無處不在,從侍者捧著的鑲金賬匣里溢出,從巨賈指間摩挲的玉髓算盤上迸濺,細密如雨,敲打著陳硯緊繃的神經。他目光死死鎖住胡床上的納賽爾長老,那張鷹隼般的面孔隱在繚繞的煙霧后,深紫色纏頭上月光石幽光浮動,像懸在暗河上的冷月。

一步,又一步。陳硯離那胡床越來越近。納賽爾正低頭與身旁一個蓄著山羊胡、眼珠精明的文書低語。那文書懷中緊摟著一本厚冊,羊皮封面邊緣磨損得發黑,冊脊卻用金線捆扎,隱隱透出里面紙頁上密密麻麻的墨跡與朱砂印戳。陳硯的心臟猛地一縮——那正是阿卜杜勒商行秘不外傳的暗賬副本!昨夜占城商使臨死前吐出的線索,終于指向這金碧輝煌的深淵。

“贊美真主。”陳硯喉嚨發干,用刻意模仿的巴士拉口音擠出敬語,躬身湊近。他假意整理腰間那串廉價綠松石,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納賽爾長老眼皮微抬,那雙古井般的眸子掃過陳硯易容后深陷的眼窩和高挺的鼻梁,目光在他指縫間刻意沾染的胡椒粉末上停留一瞬,隨即掠過,如同拂過一粒塵埃。山羊胡文書卻警惕地將暗賬往懷里又收了收,渾濁的眼珠帶著審視。

“巴士拉的哈桑?”納賽爾的聲音低沉平緩,帶著久居上位的漠然,“你的胡椒,成色如何?”

“長老明鑒,”陳硯喉頭滾動,面具下的臉頰肌肉繃緊,玫瑰露的甜膩香氣絲絲縷縷鉆進鼻腔,“從錫蘭新到的貨,粒大飽滿,辛辣如刀……只是海路不太平,耽擱了,價格上……”他一邊說著套話,一邊不動聲色地側身,借助一個端著銀盤侍者遮擋的剎那,右手食指的指尖,如同最靈巧的算珠,以肉眼難辨的速度滑向文書懷中暗賬露出的冊脊邊緣——只要勾住那根磨損的金線……

“咻——!”

一聲尖銳凄厲的破空聲,毫無征兆地撕裂了滿堂的香霧與算珠脆響!像冰雹驟然砸穿了琉璃頂!

一支通體烏黑、只有三棱箭鏃閃著淬毒幽光的弩箭,從穹頂高處的琉璃花窗陰影里毒蛇般射出!它精準地鉆入一名守在納賽爾胡床側后方的波斯護衛咽喉!那護衛壯碩如熊,身披精鍛鎖子甲,咽喉處卻只覆著薄薄一層皮甲。箭鏃穿透皮肉軟骨的悶響令人齒寒,護衛的怒吼被生生掐斷在喉嚨里,高大的身軀轟然向后栽倒,沉重的鎖甲砸在波斯地毯上,發出一聲悶響,猩紅的熱血瞬間噴濺在胡床雪白的羊絨墊上!

“敵襲——!”尖叫聲炸開!

幾乎同時,三四個拳頭大小的黑色圓球從大廳不同角落的廊柱陰影里拋出,“噗噗”幾聲悶響,炸開濃重刺鼻的灰白色煙霧!硫磺、硝石、還有某種辛辣刺喉的草藥粉末瞬間彌漫開來,如同妖魔的吐息,瘋狂吞噬著視野!昂貴的香料芬芳被粗暴地撕碎、踐踏,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火藥與血腥味!胡椒粉末被這嗆人的煙霧一激,無數人頓時涕淚橫流,眼球灼痛如被滾油潑過!

“胡椒入眼!閉眼!閉眼!”有人用波斯語和阿拉伯語凄厲嘶喊。

混亂如怒潮炸開!方才還矜持高貴的巨賈們抱頭鼠竄,金鏈寶石在煙霧中胡亂碰撞。沉重的賬冊、鑲金的算盤、盛滿葡萄酒的銀杯被驚恐的人群撞翻、踐踏。算珠崩落滿地,叮當脆響被淹沒在尖叫和嗆咳中,如同驟雨砸在鐵皮屋頂。

“保護長老!”剩余的護衛目眥欲裂,嗆咳著拔出彎刀,撲向胡床方向。人影幢幢,煙霧翻涌,刀光在濁白的煙瘴中一閃而沒。

“咻!咻!咻!”

又是幾支奪命弩箭,毒蛇吐信般從煙霧深處精準點出!角度刁鉆狠辣,專尋鎖子甲關節連接處的薄弱。一名護衛剛舉起彎刀格擋,一支弩箭已“噗”地釘入他抬起手臂下的腋窩,穿透皮甲,直沒至羽!他慘嚎著倒下。另一支箭則貼著地毯射來,洞穿了一名正彎腰欲扶起納賽爾的長老心腹的小腿!慘叫聲與硫磺味、血腥味混合,將這金碧輝煌的殿堂瞬間拖入修羅場。

軍用弩機!陳硯瞳孔驟縮,冰冷的恐懼瞬間攥緊心臟。如此強勁的力道,如此精準的點殺,絕非民間私造的粗糙貨色!只有軍中制式的手張勁弩“神鋒弩”才有此威力!元廷律法森嚴,私藏軍用弩機者,斬立決!誰有如此潑天的膽子和通天的手段?

煙霧最濃處,數道黑影如同地獄里鉆出的惡鬼,猛地撲向胡床!他們全身裹在漆黑的夜行衣里,只露出冰冷的眼,動作迅捷如豹,對廳內奢華的陳設和奔逃的巨賈視若無睹,目標明確——山羊胡文書懷中那本染血的暗賬!

“啊!”文書尖叫,死死抱住賬冊。一名蒙面劫匪已欺近身前,手中短刃寒光一閃!不是劈砍,而是精準地自下而上猛撩,刀鋒掠過文書緊抱賬冊的雙手手腕!

血光迸現!

文書兩只手齊腕而斷,連同那本厚厚的暗賬一起飛上半空!斷腕處鮮血狂噴,濺了納賽爾長老一臉一身。長老那張永遠古井無波的臉上,終于裂開驚駭的縫隙。山羊胡文書看著自己光禿禿噴血的手腕,喉嚨里發出“嗬嗬”的、不成調的怪響,直挺挺向后倒去。

那本暗賬在空中翻滾,染血的羊皮封面被刀鋒撕開一道裂口,內里寫滿墨字和蓋著朱紅大印的紙頁如同垂死的蝴蝶翅膀,呼啦一下散開!

“賬本!”陳硯腦中嗡的一聲,什么易容,什么隱藏,全拋到了九霄云外!身體比念頭更快,他如同撲火的飛蛾,猛地向前一縱,撞開一個擋路的肥胖商人,五指箕張,狠狠抓向那本散落的、價值五十萬貫胡椒的生死簿!

指尖幾乎觸到冰冷滑膩、沾著熱血的羊皮封面!

斜刺里一道黑影更快!一個蒙面劫匪如同鬼魅般從煙霧中閃出,目標同樣是那本墜落的暗賬!他眼中兇光畢露,左手探出抓向賬冊,右手反握的短刃已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毒辣無比地抹向陳硯伸出的手腕!這一刀若是削實,陳硯的手掌就得和那文書一樣留在這里!

電光石火間,陳硯腰腹猛地發力,前撲之勢硬生生扭轉為狼狽的側滾!短刃的鋒刃貼著他小臂的粗布衣袖劃過,“嗤啦”一聲割開一道口子,冰冷的死亡觸感激得他渾身汗毛倒豎。他重重摔在冰冷的地磚上,翻滾中撞倒一個鎏金香爐,香灰撲了滿頭滿臉。顧不得嗆咳,他猛地抬頭。

晚了!

那劫匪已一把抄住散落大半的暗賬主體,厚厚的冊子被他死死攥在手中!而另一小半,大約十幾頁染血的紙片,如同被狂風撕碎的蝴蝶,還在空中飄飄蕩蕩。

“到手!撤!”劫匪低吼一聲,聲音嘶啞難辨,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冰冷質感。他看也不看地上的陳硯和混亂的會場,轉身便向煙霧最濃、弩箭射來的方向疾退。動作干脆利落,顯然是訓練有素的亡命之徒。

另外幾名劫匪也紛紛逼退纏斗的護衛,如同收到指令的狼群,迅速聚攏,護住那持賬的劫匪,且戰且退。彎刀與短刃碰撞出刺耳的火星,護衛的怒吼與劫匪沉默的劈砍交織。

陳硯的眼睛瞬間充血!他手腳并用地爬起,不顧一切地再次撲向那些飄落的殘頁!那是他活命的唯一籌碼!一張、兩張……他胡亂地抓取著空中飛舞的染血紙片,指尖被鋒利的紙緣割破也渾然不覺。更多的紙頁被混亂的腳步踐踏,被噴濺的鮮血浸透污損。

就在他抓住最后一張飄向地面的紙頁時,眼角余光猛地瞥見——那個持賬的劫匪首領,正側身撞開一扇通往側廊的雕花木門。劇烈的動作牽扯下,他緊束的褲腿靴筒處,一個硬物滑落出來!

那東西只有半個巴掌大小,黑底,在混亂中不甚起眼。但借著穹頂琉璃透下的、穿過煙霧的慘淡光線,陳硯清晰地看到,上面用耀眼的金漆勾勒出一只猙獰咆哮的狼頭!線條粗獷,帶著草原的蠻霸氣息,狼眼處鑲嵌著兩點細小的、血紅的瑪瑙!

市舶司的黑底金狼腰牌!

陳硯的呼吸驟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涌向頭頂,又在剎那間凍結成冰。冰冷的恐懼和一股直沖天靈蓋的荒謬憤怒狠狠攫住了他。官府的腰牌!軍用弩機!硫磺煙霧!這一切碎片在腦中瘋狂旋轉、碰撞,最終拼湊出一個令人窒息的事實——這不是簡單的劫掠!這是官匪勾結,殺人滅口,要徹底抹掉海東青號背后的一切痕跡!達魯花赤!帖木兒!

“呃!”一聲悶哼打斷了他的思緒。那劫匪首領顯然也察覺腰牌掉落,猛地回頭。冰冷的視線如同淬毒的弩箭,穿透翻騰的煙霧,精準地釘在陳硯臉上!那眼神里沒有慌亂,只有赤裸裸的、看死人般的殺意!

陳硯渾身一激靈,幾乎想也沒想,攥緊手中那幾張染血的殘頁,猛地縮回旁邊一張翻倒的矮幾后面,將自己深深藏進混亂的陰影里。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算珠聲不再是雨滴,而是冰雹,是驚雷,在他腦中轟鳴炸響。

煙霧仍在彌漫,血腥味與硫磺味濃得化不開。劫匪的身影消失在側廊的黑暗中,只留下滿地狼藉、斷肢、垂死的呻吟,還有那枚靜靜躺在冰冷地磚上的黑底金狼腰牌,像一只獰笑的眼,無聲地嘲弄著這“萬國金窟”的繁華與秩序。

金胡楊商會館的千重門戶,此刻在陳硯眼中,已化作吞噬一切的巨獸之口。他蜷在矮幾的陰影里,指尖死死捏著那幾張染血的殘頁,如同捏著自己最后的命脈。冰冷的汗珠混著臉上的香灰和血污,沿著面具邊緣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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