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瞬間凝滯。

兩個女傭交換了一個眼神，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訝和一絲棘手。她們是奉命行事，從未遇到過如此強硬抵抗的“貨物”。

僵持了幾秒。最終，或許是姜詩溪眼中那不容侵犯的冷硬讓她們退縮了，又或許是不想在這種小事上節外生枝。兩個女傭微微躬身，退到了浴室門口，背對著她，像兩尊沒有生命的雕像。

“請小姐盡快，老夫人不喜歡等人。”其中一個女傭背對著她，語氣依舊平板。

姜詩溪沒有再理會她們。她走到巨大的浴缸邊，看著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一個十三歲的、傷痕累累的小女孩。她沉默地、一件一件脫掉身上那件破舊寬大的T恤，褪下同樣破舊打著補丁的褲子，露出下面布滿新舊淤青和傷痕的細瘦身體。

熱水包裹住冰冷身軀的瞬間，她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溫暖的感覺從皮膚滲透進去，卻無法驅散心底的寒意。她將整個身體沉入水中，溫熱的液體漫過口鼻，玫瑰的香氣濃郁得有些窒息。

她閉上眼睛，眼前閃過宋清辭倒下的身影、李峰猙獰的臉、姜老夫人審視的目光、大廳里那些冰冷的視線……還有孟瑤華驚恐絕望的眼神。

她用力搓洗著身上的污垢，動作近乎粗暴。指甲劃過皮膚，留下淺淺的紅痕。仿佛要將前世的骯臟、血腥，連同這具身體上屬于貧民窟的所有印記，都徹底洗刷干凈。

洗去污垢，洗不掉烙印在靈魂里的傷痕和仇恨。

當她終于從水中站起時，皮膚因為熱水的浸泡而微微泛紅。她扯過旁邊寬大柔軟的浴巾裹住自己，走到巨大的鏡前。

鏡中的女孩，洗去了臉上的污垢，露出了原本白皙細膩的皮膚和精致得如同瓷娃娃般的五官。濕漉漉的頭發貼在臉頰，襯得那雙眼睛越發大而幽深，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水，里面翻涌著與年齡格格不入的疲憊、冰冷和一種蟄伏的銳利。

兩個女傭適時地轉過身，手里捧著準備好的衣物。不再是破布，而是一套嶄新的、質地柔軟的白色棉質睡裙。

姜詩溪沉默地接過，自己換上。柔軟的布料貼在皮膚上，帶著陌生的、屬于豪門的氣息。她不需要任何人幫忙。

換好衣服，一個女傭上前，拿起吹風機要為她吹干頭發。

“我自己來。”姜詩溪再次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堅決。她拿過女傭手中沉甸甸的吹風機，笨拙卻異常認真地對著鏡子，自己吹干那頭枯黃打結的頭發。小小的手臂舉著吹風機顯得有些吃力，但她拒絕任何人的觸碰。

兩個女傭再次交換了一個眼神，這一次，那眼神里除了驚訝，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凝重。這個被買回來的“小姐”，絕非池中之物。

吹干頭發，換上女傭遞來的另一套干凈簡單的棉布裙和小皮鞋。管家如同掐準了時間般，出現在浴室門口。

“小姐，請跟我來。”

書房在走廊的另一端。沉重的雕花木門被管家無聲推開。

一股濃郁的舊書紙張、雪茄和上等皮革混合的味道撲面而來。書房極其寬敞，三面墻皆是頂天立地的深色實木書架，密密麻麻擺滿了各種厚度的精裝書籍。巨大的落地窗前垂著厚重的墨綠色天鵝絨窗簾。房間中央是一張寬大厚重的紅木書桌，上面堆放著文件和幾件精致的古董擺件。桌后，姜老夫人正端坐在一張高背皮椅上，手里拿著一份文件，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

“老夫人，小姐到了。”管家躬身稟報后，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關上了門。

偌大的書房里，只剩下姜老夫人和穿著嶄新衣裙、顯得更加瘦小的姜詩溪。

姜老夫人放下手中的文件，緩緩摘下了眼鏡。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隔著寬大的書桌，再次落在了姜詩溪身上，帶著比之前更加仔細、更加有穿透力的審視。目光從她洗得干凈的小臉，到她身上嶄新的衣物，最后停留在她那雙沉靜得近乎死寂的眼睛上。

“姜詩溪。”姜老夫人緩緩念出這個名字，像是在品味一個嶄新的標簽，“這個名字，從現在起，是你的了。”

她的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賦予和剝奪的雙重意味。賦予了姜家的姓氏和地位，同時也剝奪了她作為“十一”的過去。

姜詩溪靜靜地站著，沒有任何回應。燈光從她頭頂傾瀉而下，在她腳下拉出一道長長的、孤寂的影子。

姜老夫人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她的目光帶著一種評估的意味，繼續開口：“姜家不養無用之人。你值不值那一個億，值不值姜家給你的新名字和新身份……”她頓了頓，身體微微前傾，一股無形的壓力彌漫開來，“需要證明。”

她拿起書桌上的一個銅鈴，輕輕搖了一下。

清脆的鈴聲在寂靜的書房里回蕩。

書房側面的另一扇門被推開，一個穿著考究灰色西裝、戴著金絲眼鏡、氣質儒雅斯文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個看起來頗為沉重的黑色公文包。

“這位是陳博士，著名的兒童心理學專家和教育學家。”姜老夫人介紹道，語氣不容置疑，“他會給你做一份詳細的評估。”

陳博士臉上掛著職業化的溫和笑容，鏡片后的眼睛卻銳利而冷靜，像掃描儀一樣快速掃過姜詩溪全身。“你好，詩溪小姐。”他的聲音溫和有禮，卻帶著一種公式化的距離感，“不用緊張，我們只是做幾個簡單的小游戲和問答。”

他走到書房另一側靠窗的位置，那里不知何時已經擺放好了一張鋪著白色桌布的小圓桌和兩把椅子。陳博士打開他的黑色公文包，拿出幾份印刷精美的冊子，一些色彩鮮艷的卡片，還有一些看起來頗為復雜的、類似積木和拼圖的工具。

“請坐。”陳博士拉開其中一把椅子，對著姜詩溪示意。

姜詩溪的目光掃過那些色彩斑斕的卡片和積木。韋氏兒童智力量表（WISC）？瑞文推理測驗？斯坦福-比奈？這些前世她為了偽裝身份、研究兒童心理而涉獵過的名詞瞬間浮現在腦海。姜家果然迫不及待，要用最“科學”的方式，來評估她這個“高價商品”的成色了。

她沒有任何遲疑，邁步走了過去，在那把對她來說略顯高大的椅子上坐下。小小的身體坐得筆直。

陳博士推了推眼鏡，臉上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些，開始了他的“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