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衛(wèi)城，白日街上人影稀少，可茶館、茶肆、茶坊、茶鋪里卻是人影不斷，各色酒鋪也一般熱鬧。

接連幾日，一到午時，林傅盛便獨自踱到隔壁茶鋪，喝上一陣，迷糊一陣。

有事喚他他便來，無事便磨蹭到傍晚酉時，才慢悠悠晃到柜面，結算當日賬目，再與唐清歡一道回家。

平日林傅盛本就寡言，只對唐清歡話多些甜軟。可自打前幾日親手葬了蘇姨娘，連對唐清歡的話也稀了。

他倒明白，硬是將蘇姨娘葬進了亂葬崗。聽旁人說，他邊埋邊嚎啕大哭，聲如悶雷，里頭還壓著憤懣。嘴里不住念叨：

“娘啊！是兒沒用，科舉不中，寒了您的心，才讓你走了歪路……可不管怎說！終是您的錯！既是罪婦，也只配埋這腌臜地方，洗清今世的孽，來世投個富貴胎吧！”

這出戲，唐清歡聽了暗自稱妙！就連素來清高的沈小姐，也覺得林傅盛是難得一見的重情義之人，辦事周全，有章法。

入夜后，瞧著林傅盛那張連著幾日泛青的臉，實在憋悶，唐清歡便拉他去了瓦舍。

衛(wèi)城的瓦舍燈火通明，圍成個回字形。中央是走秀的戲臺，左邊擠滿小吃、飾品攤，右邊是說書的、唱戲的、茶鋪、酒鋪。縫隙間淌著細窄水道，左右架著小橋，時有情侶放河燈，說能心愿成真。

當初與林傅盛相識，也是在盈都燈會上。唐清歡剛放完一盞天燈，許愿覓個好夫婿，轉頭就被林傅盛撞得額上鼓起老大一個包。

此情此景，在唐清歡看來恍如昨日。正出神，林傅盛的聲音忽地鉆進耳畔：

“當初……也是在燈會上撞見，把你額頭撞出個大包。那時……我身無分文，只好把古琴押給你。你說我苦讀這些年，到底有什么用？”

唐清歡細聲回道：“怎會沒用？你幫我討回銀子，替我出謀劃策，幫我打理賬目，這不都是讀書得來的本事？這些我是一竅不通。”

“可你賺錢比我厲害！家世比我好！還有……你心里那股勁兒，從沒斷過！”

“這都是老天爺賞的。你心里……就沒那股勁兒了？”

“從前有，現(xiàn)在……沒了。”

“我明白，蘇姨娘走了，把你掏空了。你爹娘早逝，如今連唯一念想的姨娘也沒了。還有科舉……科舉落第，那不是你的錯。”

“不，不是這些！”

林傅盛猛地抬眼，盯著她，“是我怕……怕終有一日你會嫁人，我就得離開。”

“誰說我要嫁人？”

這話刺了林傅盛一下。他忽地抬起頭，直直望進唐清歡的眼眸。

“那……你還愿意嫁給我嗎？或是長相伴？”聲音帶著顫。

唐清歡見他心緒松動，便軟了言語：“我會一直陪著你，只要你不做傷我、昧良心的事。我會一直待你好。至于嫁娶……”

“如今爹娘健在，不想忤逆。倘若有朝一日，他們接受你，我便嫁你。”

“真的？”

“呃——真的！眼下我們一塊兒使勁，把‘唐小娘子’的名號打響，響遍全國！那時爹爹定會來尋我，那時……”

“好！為了你，也為了我自己，一起使勁！”

林傅盛被她的話提起了精神，拉著她跑下河岸，放起了蓮花河燈，默默許愿。

唐清歡想著，若前世他不曾那般行事，興許他們的孩子都不小了。不過，引靈燈一直提示善待他，又不準用夢境回光，直覺告訴她，前世所為非他所愿……

第二日下午，沈知微一身粉金襦裙，梳著俏皮的朝天髻，細潤的妝容透亮可愛。一改往日莊重，噔噔噔跑上二樓，脆生生叫了唐清歡。

唐清歡一聽是她的聲音，急匆匆上了二樓。見面前立著個俏生生的少女，先是一愣，隨即笑問：“我道是誰？原來是天上仙女下凡偷玩來了！”

“仙女？說我嗎？”沈知微眼波流轉。

唐清歡上前牽起她的手，引她落座：“是呀！今日這輕紗薄裙一換，照得人容光煥發(fā)，可不就是仙女？”

“你是覺得跟我熟了?說話越發(fā)打趣！不跟你玩笑。今日是給你帶好消息的。”

“你來我這，回回都是好消息。”

“就你嘴甜！我爹點頭了，半月——不，沒半月了！他府上的宴席，定了你的糕點茶飲。”

“那我謝過沈小姐！”說著要行禮，被沈知微一把推回去。

“少來這些禮數(shù)，你我投緣，以后叫我知微！你且聽我說。”

沈知微啜了口茶湯，稍歇。

“這次我爹的宴席，來的都是上流圈層的公子小姐。你得抓住機會。”

“前些日子，有位官家女眷告訴我，如今時興一種‘花型茶’，說是茶湯里能綻出花瓣紋路，可惜做法繁難。”

“不過，這茶是她去云京游玩時見著的。咱衛(wèi)城還沒有！你不用學她們。我覺得你的雙色茶就極好，更實在。但若是……”

唐清歡急問：“若是什么？”

“若是你能讓茶湯里，盈盈升起一股花香氣，那就更是絕妙了！到時宴席上，我替你宣揚一番，怕是你這小店，日后生意得靠預定了！”

唐清歡緩緩起身，尋思片刻：“嗯……待會兒我去趟臨江碼頭。”

這調茶生香的秘法，在唐清歡所知里，唯有江夫人深諳此道。

她提了些讓翠記秀坊給孩子們做的衣裳，又包了些吃食，匆匆走到碼頭茶鋪。

江氏夫婦見是唐清歡，連忙迎上。她將來意說明，點出此事緊要。

江老板卻搖頭：“尋常香茶問嫂子便是。可人家要的是上等香茶，技藝非同一般，我們這樣的小門小戶，哪里懂得？”

唐清歡正嘆氣，江夫人忽然眼睛一亮，指著江邊：

“你去鄰船找那老艄公！那老頭年輕時給徽商押過茶船，懂些稀罕泡法。”

說罷，江夫人轉身提了兩包東西過來。

“拿去，這是新茶，送他。好好討教。”

唐清歡向她頷首，便去了江邊。

她立在岸邊，揚聲喊：“老艄公，我給你送好茶來了，稀罕著呢.....要么？”

老艄公一見是唐清歡，提著酒葫蘆下船。

“唐小娘子，好久沒見了！怎想起我這糟老頭子？”

唐清歡將所求細細道來........

老艄公聽完，接過茶包，朗聲大笑：

“哈哈！找對人嘍！走，去江家鋪子細說！”

老艄公坐在茶鋪中，呷了口茶后說：“早年見過用紗囊裹花瓣，吊在蒸茶的銅鍋上頭，凝那花露水汽。得用春雪化的泉水蒸，才不澀口，甜香四溢。”

唐清歡想，春雪泉水難弄，忽記起前世陪母親采買時，曾見茶商用露水煮茶。

想到此處，她向幾人告辭，便匆匆回家研究去了。

林傅盛見她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在院中花草葉尖上取露珠，便悄悄記下。三日后，唐清歡再去倒那露水，發(fā)現(xiàn)比前幾日多了許多。她抬頭望向林傅盛房間的窗戶，心領神會地笑了。

又是一個下午，沈知微領著兩個妙齡女子，緩緩上了二樓，吩咐龍團叫了唐清歡。

唐清歡將新作的雙色香茶，托盤盛出，小心輕身上樓。

沈知微和兩位女子啜了一口，便連連贊嘆。

“清歡，剛才你一上來，我便嗅了香氣，這茶湯更加渾厚潤口了。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