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武陵煙霞詭

永和十八年暮春，武陵山道蒸騰著紫霧，宛如被碾碎的丹砂混著腐葉漚出的瘴氣。

林小滿攥著《武陵異志圖》的指尖已沁出血珠，粗糲的絹布邊緣像砂紙般磨著虎口——這是父親失蹤前最后寄回的物件，背面用金粉寫的讖語“桃開見血，永生之門現“，此刻正透過層層疊疊的折痕滲出血色光暈。她脖頸間掛著的青銅羅盤突然發燙，指針瘋狂旋轉，撞得盒壁叮當作響。

“小姐，前方就是鷹嘴崖了。“隨從阿福的聲音比山風更涼，他腰間辟邪銅鏡突然蒙上白霜，鏡面映出的卻不是他們的身影，而是密密麻麻蠕動的白色絲線。十二匹馱馬同時發出人立而起的嘶鳴，馬眼泛起詭異的血紅色，鬃毛間不知何時纏滿了褪色的紅綢，像極了祭祀時捆綁祭品的繩索。

林小滿仰頭望去，峭壁藤蔓間垂落的紅綢正無風自動，末端系著的銅鈴發出破碎的聲響，聲音里隱約夾雜著女人的啜泣。

忽然，林間飄來清越歌聲：“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尾音被某種尖銳的撕裂聲截斷，驚起的夜梟羽毛竟泛著詭異的青紫色。

林小滿太陽穴突突直跳，恍惚看見無數蒼白的手從腐葉堆中伸出，指甲縫里還嵌著暗紅泥土，指尖纏繞的銀絲正朝她勾來。她懷中的《武陵異志圖》突然劇烈震動，絹布上的朱砂桃花滲出黑色汁液，在她衣襟暈開猙獰的圖案。

馬匹人立而起的剎那，林小滿滾落馬背，額頭撞上布滿青苔的青石。溫熱的鮮血順著眉骨蜿蜒而下，滴落在《武陵異志圖》上的瞬間，朱砂繪制的桃花突然活了過來——花瓣在血泊中舒展，絹布上浮現出若隱若現的墨線，勾勒出從未見過的蜿蜒小徑。而她腕間皮膚下，正有赤紅紋路如藤蔓般瘋狂生長，所過之處泛起細密的血珠。

再睜眼時，靛藍色溪水正漫過她的指尖，冰涼得像是浸過死人的手。溪水表面漂浮著半透明的鱗片，折射出七彩光暈，卻在觸及她皮膚的瞬間化作黑色灰燼。兩岸桃樹綿延百里，粉白花瓣如大雪紛飛，空氣中卻彌漫著甜膩得發腥的香氣，像極了父親書房里那壇浸泡著不明物事的酒壇。

白玉牌坊上的“桃花源“三字泛著幽藍熒光，仔細看去，每個筆畫里都封印著扭曲的人面，空洞的眼窩正隨著她的注視緩緩轉動，干裂的嘴唇一開一合，似乎在重復某個古老的咒語。

“外來者。“清冷女聲驚得林小滿渾身一顫。抬頭只見桃枝間斜倚著玄衣少女，腰間軟劍泛著幽藍寒光，劍穗上系著的骷髏頭正在滴落黑色黏液。少女左眼蒙著黑綢，右眼豎瞳映出林小滿驚恐的面容，眼尾細長的疤痕像蜈蚣般扭曲：“擅闖者，當剜目去舌。“話音未落，三枚淬毒銀針破空而來，針尖泛著孔雀羽毛般的艷麗色澤，所過之處的空氣發出滋滋的灼燒聲。

林小滿就地翻滾，卻被突然破土而出的藤蔓纏住腳踝。藤蔓表面布滿細密倒刺，每掙扎一下就刺入皮肉更深，流出的血珠滴落在地，竟化作黑色甲蟲四散逃竄。冰涼的溪水漫過脖頸時，她瞥見對岸桃林深處，十六名少女正靜靜注視著她。為首的素衣少女手持玉柄團扇輕搖，珍珠步搖隨著動作輕晃，唇角揚起溫柔笑意，可那笑意卻不達眼底，宛如畫在人皮上的油彩。

少女耳垂上懸著的血玉墜子輕輕搖晃，折射出的紅光在她瞳孔里凝成詭異的符號。更令林小滿毛骨悚然的是，她們的瞳孔里映不出自己的倒影，反而隱約浮現出扭曲的骷髏面容，空洞的眼窩里爬出細小的蜘蛛。

“且慢。“素衣少女款步而來，繡著金線桃花的裙裾掃過溪水，竟讓水流逆流成虹。她走過的地方，水草瞬間枯萎，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白骨。

俯身時，林小滿聞到一股混合著檀香與血腥氣的味道，少女指甲上的丹蔻鮮紅如血，邊緣還凝結著褐色的痂，指縫間殘留著黑色碎屑。“原是故人血脈，這便怪不得命珠異動了。“指尖劃過林小滿眉心的瞬間，她突然想起昨夜夢境里，同樣冰涼的觸感也曾撫過自己的后頸，而此刻少女腕間的銀鐲正發出微弱的嗡鳴，鐲身上的饕餮紋張開巨口，似要將她吞噬。

“我是阿鳶，桃花源當代靈女之首。“阿鳶故意將“姑祖母“三個字咬得極重，眼尾細紋隨著笑意裂開，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膚，嘴角不自然地抽搐著。“從你父親踏入桃花源的那一刻起，你們謝家就注定要為永生獻祭！“她猛地捏住林小滿下巴，力道大得仿佛要捏碎骨頭，指甲深深掐進肉里，“別以為帶著一幅破圖就能找到這里——那圖本就是我們故意流落出去的誘餌！當年你父親跪在我面前，求我饒他一命的樣子，可真是有趣極了......“

云錦閣內，云紋帷幔間飄散著令人作嘔的甜香，像是腐爛的花朵混著麝香。十六靈女環坐四周，姿態各異：司樂靈女昭昭輕撫箜篌，眼尾涂著妖異的紫色花鈿，每撥動一根琴弦，就有細小的血珠從指尖滲出，滴在琴弦上化作詭異的音符；司藥靈女青禾捧著藥碗靠近時，兩個酒窩甜得發膩，發間茉莉花瓣卻在簌簌掉落黑色粉末，她眨著無辜的大眼睛，聲音軟糯：“謝姐姐，這湯喝了就不疼啦~“；制燈靈女逐光始終盯著林小滿，手中燈籠明明滅滅，光影在她臉上投下的陰影里，隱約可見密密麻麻的符咒，她突然咧嘴一笑，露出滿口漆黑的牙齒：“你看，這燈里住的小人兒，和你長得好像呀。“

“謝姑娘，這是醒神湯。“青禾的聲音像裹著蜜的砒霜，碗中藥汁漆黑如墨，表面漂浮的絮狀物聚成人臉輪廓，正朝林小滿詭異地笑，還伸出細長的舌頭舔舐碗沿。林小滿盯著藥碗，突然想起圖中血字，猛地打翻藥碗。黑色藥汁在地面蜿蜒成符咒，接觸地磚的瞬間發出滋啦聲響，青磚竟被溶出蜂窩狀的孔洞，藥汁還順著縫隙爬向她的腳踝，化作細小的藤蔓纏繞上來。

“敬酒不吃吃罰酒。“阿鳶輕揮玉扇，無數蠱蟲從扇面金紋中鉆出，密密麻麻的蟲群在空中組成骷髏圖案。她的笑容徹底扭曲，露出尖利的犬齒：“你以為你逃得掉？當年你父親也和你一樣倔強，最后還不是乖乖把心臟獻給了命珠！“林小滿掙扎著嘶吼：“我父親到底在哪？“卻被阿鳶掐住喉嚨按在墻上，少女腕間銀鐲突然裂開，露出里面纏繞的人牙，每顆牙齒上都刻著不同的名字。

千鈞一發之際，泠月揮劍斬斷符咒，鏈刃劃破空氣發出尖銳的呼嘯。她黑綢下的左眼閃爍著危險的紅光，每走一步，腰間骷髏劍穗就叮當作響，身上的玄衣布滿燒焦的痕跡。“她的血能喚醒初代陣法！“說這話時，林小滿注意到泠月握劍的手在微微發抖，袖口下隱約露出被符咒灼傷的皮膚，皮膚上的疤痕組成了與她腕間相似的紋路。泠月狠狠瞪了阿鳶一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再亂來，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那些腌臜事公之于眾！“

阿鳶凝視泠月片刻，突然咯咯笑起來，笑聲像是指甲刮過銅鏡：“好，便留她一命。“她指尖凝出的蠱蟲鉆進林小滿后頸，冰涼的觸感讓她想起父親書房里那具泡在酒壇中的蒼白手臂。劇痛襲來時，泠月在她耳畔低語：“明日卯時，溪邊老槐樹下......“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像是藏著極大的恐懼，同時偷偷塞給她一塊刻著古怪符號的木牌。

昏迷前，林小滿恍惚看見桃林深處閃過熟悉的身影。本該在金陵的義妹蘇棠穿著天機閣暗衛服飾，腰間彎刀還在滴落鮮血，眼神冰冷地望著她，嘴角勾起一抹和阿鳶如出一轍的詭異笑容。

而她身后，一群蒙著面的人正抬著一口刻滿符文的黑棺，棺蓋縫隙中滲出黑色液體，在地上蜿蜒成猙獰的圖案。

這一夜，桃花源深處的命珠泛起血色光芒，林小滿腕間的赤色紋路開始灼燒，在皮膚上烙下初代陣法的印記。

暗處，青銅鏡中浮現出相同的桃花紋樣，鏡面深處傳來陰森的笑聲，與阿鳶方才的笑聲重疊在一起，鏡面上還緩緩浮現出一行血字：

謝家血脈，終于等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