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嘉修的目光又落在周秀英腳邊那把尚有余溫的火鉗上，眉峰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開口時聲音溫潤，帶著刻意放緩的粵語腔調，卻比本地人的發音多了幾分港式的利落：“這位太太，我是從港城來的，聽聞附近有戶人家姓林，是你這兒嗎？”

周秀英正被張夏螢的硬氣堵得下不來臺，突然冒出個西裝革履的港商，頓時愣住了。

她上下打量歷嘉修，锃亮的皮鞋沒沾半點泥，手腕上的英納格手表在暮色里閃著光，連領口的手帕都疊得方方正正。

這派頭，一看就是做大生意的！

周秀英瞬間收起兇神惡煞的表情，堆起滿臉褶子笑，連雞毛撣子都下意識藏到了身后：“不姓林，姓李！先生您找錯啦。”

她一邊說一邊往歷嘉修跟前湊，想看看他西裝口袋里是不是鼓鼓囊囊裝著錢。

張夏螢護著李曉晴，警惕地盯著這個突然出現的男人。

他身上有種和城中村格格不入的氣息，像是百貨公司櫥窗里的模特，精致得讓人不敢靠近。

歷嘉修似乎沒在意周秀英的湊近，目光再次轉向張夏螢，語氣里多了幾分關切：“這位女士，你的手，需要處理一下。”

張夏螢這才意識到手腕還在火辣辣地疼，血珠已經滲出了袖口。

她下意識地想把傷口藏起來，卻被歷嘉修看得真切。

歷嘉修從西裝內袋掏出一個銀質煙盒，打開后里面卻不是香煙，而是一小包消毒棉和紗布。

他動作利落地撕開包裝：“我習慣隨身帶些應急用品。介意我幫你嗎？”

這突如其來的細致讓張夏螢一怔。

在這個年代，男人對女人如此周到是罕見的。

張夏螢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混雜著陽光曬過的味道，不像周秀英身上常年的油煙味，也不像丈夫李俊杰身上的汗餿味。

張夏螢后退半步，聲音依舊帶著戒備：“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好。”

她不相信天上會掉餡餅，尤其掉下來的還是個打扮考究的港商。

周秀英卻一把推開張夏螢，滿臉堆笑地對歷嘉修說：“哎呀先生您太客氣了！這賤人不懂事，您別介意！她這手就是自己不小心燙的，不打緊不打緊！”

她生怕歷嘉修嫌棄家里臟亂，連忙想把地上的港幣往灶臺下踢。

歷嘉修卻彎腰，撿起一張散落的港幣，指尖在票面上輕輕拂過：“李太太，這港幣倒是嶄新。”

周秀英的臉唰地紅了：“啊，這，這是親戚從港城帶的。”

張夏螢看著婆婆撒謊不打草稿的樣子，胃里一陣反胃。

她剛想開口，歷嘉修卻搶先一步：“我此次來內地，是想在深市考察電子廠的投資項目，需要一位熟悉本地情況、手腳麻利的幫手。”

歷嘉修的目光轉向張夏螢，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剛才在門外，我看這位女士雖然遇了些麻煩，但眼神很有韌勁。不知是否愿意跟我去一趟？”

空氣瞬間凝固。

張夏螢猛地抬頭，撞進歷嘉修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里。

他的眼神很平靜，卻像有鉤子，勾得她心跳漏了一拍。

跟一個陌生的港商？這簡直像天方夜譚。

周秀英的嗓門又拔高了，不過這次不是罵街，而是驚喜：“歷先生您要帶她？那，那得給多少工錢啊？”

歷嘉修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從皮夾里抽出一疊港幣，數出五張放在桌上：“這是預付的雇工費，每天再另算。如果做得好，還有額外獎勵。”

五張百元港幣！相當于普通工人好幾個月的工資！

周秀英的眼睛瞬間瞪得比銅鈴還大，手忙腳亂地去抓錢：“夠了夠了！先生您真是大善人啊！這賤人能伺候您是她的福氣！”

她生怕歷嘉修反悔，立刻推搡張夏螢：“還愣著干什么？趕緊去收拾東西！跟先生走！別給我丟人現眼！”

張夏螢被推得一個趔趄，看著周秀英貪婪的樣子，心里一陣冷笑。

剛才還舉著火鉗要燙斷她的手，現在為了幾百塊港幣，就急著把她往外推。

這就是她的婆婆，永遠把錢看得比人重。

張夏螢突然開口：“我不去。”

周秀英的笑容僵在臉上：“你說什么？”

歷嘉修也有些意外，但并未動怒，只是饒有興致地看著她：“為什么？”

張夏螢把李曉晴往懷里攬了攬，小丫頭懂事地摟住她的脖子，大眼睛里滿是依賴：“我女兒還小，我不能離開她。”

歷嘉修看了看李曉晴，又看了看張夏螢手腕的傷：“可以帶上孩子。我有住處，不會委屈你們。”

周秀英一聽還要帶上賠錢貨，本來有些猶豫，但想到那五張港幣已經攥在手里，立刻又改口：“哎呀孩子好帶！她可乖了！夏螢你就放心跟先生去吧，家里有我呢！”

她嘴上說著家里有我，眼睛卻瞟著歷嘉修的皮夾，恨不得再扒拉出幾張來。

張夏螢看著歷嘉修，試圖從他臉上找到一絲虛偽。

但他戴著眼鏡，表情溫和，舉止得體，讓人猜不透心思。

張夏螢想起自己藏在床板下的布料樣本，想起那些被周秀英罵作投機倒把的港版磁帶，想起自己發過的誓，要賺錢，要離開這里。

這或許真的是個機會。

張夏螢深吸一口氣，迎上他的目光：“先生，我可以跟你去，但我有兩個條件。”

歷嘉修挑眉：“請說。”

“第一，我要隨時能見到我女兒，不能讓她受委屈。

第二，我需要預支一部分工錢，給我女兒買些東西。”

周秀英在一旁急得直跺腳：“你這死丫頭還敢談條件？！”

歷嘉修卻抬手制止了周秀英：“沒問題。另外，你手腕的傷需要去診所處理，醫藥費我來承擔。”

他又拿出兩張港幣遞給張夏螢，“這個先拿著，給孩子買些吃的。”

張夏螢看著他手里的錢，又看了看他真誠的眼神，心里那道戒備的墻似乎裂開了一道縫。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這是她第一次從一個陌生男人手里拿錢，不是施舍，而是以雇工的身份。

張夏螢簡單收拾了一個布包，里面只有幾件舊衣服和李曉晴的小毛巾。

周秀英在一旁喋喋不休地叮囑：“要好好伺候先生，別耍花樣，賺到錢趕緊寄回來。”

張夏螢懶得理會，只是蹲下來幫李曉晴系好鞋帶。

小丫頭一直很安靜，直到走出院門，才偷偷湊到張夏螢耳邊：“媽媽，剛才奶奶數錢的時候，我看到她藏了兩張在鞋墊底下。”

張夏螢心里一動，摸了摸女兒的頭。

這孩子，果然像她想的那樣，已經開始偷偷留意家里的賬目了。

——

歷嘉修的車停在巷口，是一輛锃亮的黑色小轎車，在土路上格外扎眼。

鄰居們早就圍在遠處看熱鬧，見張夏螢真的要上港商的車，紛紛議論起來。

“哎呀，張夏螢要發達了！”

“港商的車啊，這輩子都沒坐過！”

“周秀英這下可賺了，把媳婦賣了個好價錢。”

周秀英聽著議論，臉上笑開了花，對著歷嘉修又是鞠躬又是道謝，活像個招財貓。

（≧?≦）?

歷嘉修禮貌性地點點頭，替張夏螢拉開了車門。

車內的真皮座椅散發著高級皮革的味道，和外面的煤煙味截然不同。

李曉晴好奇地東看看西看看，張夏螢則有些拘謹地坐在座位上，手腕的傷在消毒后不再那么疼了，但心里的忐忑卻越來越重。

歷嘉修發動車子，平穩地駛離城中村。

他從后視鏡里看了張夏螢一眼：“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張夏螢沉默了一下，不想在陌生人面前揭開傷疤：“不小心燙的。”

歷嘉修沒有追問：“我在深市的工廠需要一些懂本地市場的人幫忙拓展業務，你看起來很聰明，應該能勝任。”

張夏螢：“我沒讀過多少書，只是以前幫人賣過東西。”

歷嘉修的語氣很平和：“讀書不是唯一的本事，在這個年代，敢想敢做才是最重要的。你剛才藏港幣的地方，是灶臺下第三塊磚吧？”

張夏螢猛地轉頭，震驚地看著他：“你怎么知道？”

歷嘉修笑了笑，沒解釋，只是從西裝內袋里掏出一枚1968年的港城硬幣，在指尖輕輕轉了一圈：“我母親以前也喜歡把錢藏在灶臺里，她說那里最暖和，錢也喜歡暖和的地方。”

他的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讓張夏螢緊繃的神經放松了一些。

原來這個看起來高高在上的港商，也有這樣的過往。

車子駛入公路，窗外的風景漸漸從低矮的磚房變成了正在建設中的工地。

張夏螢心里在盤算，她需要錢，需要離開周秀英，需要給李曉晴一個更好的未來。

這個港商的出現，像一道突如其來的光，照亮了她原本黑暗的出路。

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歷嘉修幫她，到底是為了什么？

歷嘉修看向她的眼神里，除了憐憫，似乎還有些別的東西，讓她捉摸不透。

歷嘉修將車停在一家診所門口：“到了。先處理傷口，然后去吃點東西。”

他下車替張夏螢打開車門，紳士風度十足。

張夏螢抱著李曉晴下車，聞到他身上的雪松香似乎更濃了些。

她抬頭看了看他的側臉，夕陽的余暉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緊抿的嘴唇，突然覺得這個男人身上有種神秘的吸引力。

——

處理完傷口，歷嘉修帶她們去了一家國營飯店，點了三菜一湯。

李曉晴餓壞了，小口小口地扒著米飯，眼睛卻時不時看向歷嘉修。

張夏螢看著女兒久違的滿足表情，心里一暖，對歷嘉修的戒備也少了幾分。

張夏螢：“歷先生，你為什么要幫我？”

歷嘉修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因為我看到了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

歷嘉修的目光深邃：“對，你的眼睛里有火，和我母親年輕時很像。那種不甘于現狀，想要改變命運的火。”

張夏螢的心猛地一跳，仿佛被人看穿了心底最深處的渴望。

——

吃完飯，天色已經完全黑了，霓虹燈開始閃爍，映照著這個年輕城市的活力。

張夏螢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景象，心情復雜。

車子停在一棟新建的居民樓前。

歷嘉修停好車：“這里是我暫時的住處，你們先在這里住下。明天我帶你去工廠看看。”

他下車打開后備箱，取出一個行李箱。

張夏螢抱著李曉晴，跟著他走進樓道。

樓道里還彌漫著石灰的味道，一切都顯得那么新鮮。

歷嘉修打開房門，里面是兩室一廳的格局，雖然家具簡單，但干凈整潔。

他打開其中一個房間的門：“這是主臥，你們睡這里。我睡隔壁。”

張夏螢把李曉晴放在床上，小丫頭已經困得睜不開眼了。

她替女兒蓋好被子，轉身看到歷嘉修站在門口，手里拿著一個醫藥箱：“明天記得按時換藥。”

張夏螢：“謝謝你，歷先生。”

歷嘉修笑了笑：“叫我嘉修就好。早點休息吧。”

他轉身離開，輕輕帶上了房門。

張夏螢走到窗邊，看著樓下歷嘉修的車尾燈消失在夜色中，心里百感交集。

這個突然闖入她生活的港商，像一個謎。

他幫她擺脫了周秀英的控制，給了她一個暫時的安身之所，還看到了她眼底的火。

張夏螢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不知道這是不是另一個陷阱。

但她知道，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床頭柜上放著歷嘉修留下的醫藥箱，旁邊還有幾張港幣。

張夏螢拿起其中一張，上面的圖案在臺燈下泛著微光。

她想起歷嘉修說的錢喜歡暖和的地方，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也許，這個港商并沒有那么可怕。

——

第二天一早，張夏螢被敲門聲驚醒。

她打開門，看到歷嘉修穿著一身干凈的白襯衫，手里提著早餐。

歷嘉修微笑著：“早上好。”

張夏螢洗漱完畢，叫醒李曉晴，簡單吃了早餐。

歷嘉修看著李曉晴乖巧地坐在椅子上吃包子，眼神柔和了許多。

張夏螢抱起李曉晴走出居民樓，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

歷嘉修的車就停在樓下，他打開車門，示意張夏螢上車。

張夏螢深吸一口氣，抱著李曉晴坐進了車里。

歷嘉修發動車子，朝著工業區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