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被陰云遮去半角，海面浮起的銀芒里，第一艘鮫族戰船的雕花木欄還沾著咸澀的水珠。

左護法的話音剛落，更遠處的浪尖突然炸開細碎的銀光——像是有萬千珍珠被拋入海中，又順著水流凝作一道人形。

云鶴瀾的鮫尾在水中輕顫。

她認得那道身影，金鱗戰袍在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額間綴著的南海明珠正隨著動作輕晃，那是只有鮫族直系血脈才能佩戴的“星芒佩“。

“海嵐。“她低喚一聲，喉間還殘留著海靈共鳴后的刺痛。

三年前族中祭典，這個比她小半歲的少主曾在珊瑚廊下摔碎她采的夜明珠，說“低等采珠女不配用主殿的貢品“。

此刻他踏浪而來的姿態，倒真有幾分鮫王殿典籍里“海皇踏波“的架勢。

“云鶴瀾，你可知擅闖珠宮、破壞封印是何等大罪？“海嵐的聲音像淬了冰的銀鈴，落在水面上激起細小的漣漪。

他停在距眾人三步遠的浪頭，目光掃過謝硯之染血的劍穗，又落在云鶴瀾肩頭披著的外袍上，“倒是會找幫手。“

謝硯之的指尖在劍柄上輕叩兩下。

他能感覺到身側云鶴瀾的靈氣仍在紊亂，方才為她渡了三道靈力才勉強穩住脈絡，此刻見那金鱗青年眼底的惡意，劍刃嗡鳴著滑出半寸：“你算哪門子的罪？“

“萬劍閣的劍修。“海嵐忽然笑了，珍珠在額間晃出碎光，“我鮫族內務，何時輪到外族人置喙？“他抬手揮了揮，身后二十艘戰船上的鮫兵同時舉起魚叉，矛尖折射的冷光將眾人團團圍住。

顧萱的手指悄悄勾住腰間的儲物袋。

她能感覺到袋中那枚未完成的“震海釘“在發燙——方才在遺跡外與海妖纏斗時，這東西還差最后一道火紋就能成型。

此刻倒想試試，用鮫族最擅長的“水行術“反制他們的魚叉，會不會讓這位少主的金鱗甲多幾個洞。

蘇阮阮的拇指摩挲著袖口的盤扣。

聽風樓的情報里，鮫族少主海嵐向來與大祭司派系不合，而云鶴瀾作為大祭司最看重的采珠女，本就是海嵐的眼中釘。

她望著海嵐腰間晃動的“潮生玉“——那是上代鮫王的信物，上個月才被海嵐從密室取走，看來今日這場圍堵，早有籌謀。

“海嵐少主。“云鶴瀾向前一步，鮫尾拍開擋在面前的魚叉。

她能感覺到謝硯之的外袍滑下肩頭，露出鎖骨處淡青色的海靈紋，“珠宮崩塌不是因為我破壞封印，是潮隱長老試圖用海靈獻祭。“她攤開手掌，幽藍的光團在掌心流轉，那是方才與海靈共鳴時殘留的力量，“你感受不到嗎？

海在哭，那些被封印的戰士在喊冤——“

“夠了！“海嵐突然拂袖，一道水刃擦著云鶴瀾耳畔飛過，在她發間削斷一縷銀藍的鮫發。

他的瞳孔因憤怒縮成豎線，像極了被踩了尾巴的海獸，“你以為靠這些鬼話就能洗脫罪名？

三年前你偷入禁海，半年前你私改祭典唱詞，現在又勾結外人毀我珠宮——“

“我沒有勾結外人。“云鶴瀾的聲音突然冷下來。

她想起珊嬤臨終前攥著她的手，說“海靈選中的人，注定要被族人誤解“；想起在海底遺跡里看見的，大祭司最后一次吟唱時破碎的珍珠，每一粒都刻著“海嵐“的名字。

原來所謂的“獻祭“，從海嵐拿到潮生玉那天就開始了。

謝硯之的劍完全出鞘。

他能聞到空氣中彌漫的血腥氣——不是來自方才的海妖，是云鶴瀾的掌心。

她為了穩住海靈之力，指甲深深掐進肉里，血珠混著藍光滴進海水，像撒了一把碎鉆。

“誰要帶她走，先過我這把劍。“他橫劍攔在云鶴瀾身前，劍穗上的血滴墜入水中，驚得附近的鮫兵魚叉微微發顫。

海嵐的目光在劍刃上停留片刻，又轉向蕭燼霆。

蒼梧宗少宗主正垂眸整理袖口，仿佛完全沒注意到周圍的刀光劍影，但他指尖捏著的那枚“定波符“，分明在暗示若真動起手來，這片海域的水行術都要失效。

“好，好得很。“海嵐突然笑出聲，金鱗甲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他伸手接住左護法遞來的玉牌，牌面刻著鮫族秘文“速歸“，“就算你說的是真的......“他的拇指摩挲著玉牌邊緣，目光掃過云鶴瀾掌心的藍光，“珠宮的規矩，也容不得你擅自行動。“

云鶴瀾望著他身后的戰船。

那些掛著“海“字旗的木船正在調整角度，將眾人圍得更緊。

她能感覺到海靈之力在體內翻涌，像有個聲音在說“打破這困局“，可珊嬤的話又在耳邊響起：“鮫族的血，要用來守護，不是毀滅。“

“我跟你回珠宮。“她突然開口。

謝硯之的劍微微一震，轉頭時看見她眼尾的銀紋在發光，那是鮫族動真怒時才會浮現的“海誓紋“，“但我要這些朋友同去。“

海嵐的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他早料到云鶴瀾會妥協——這個總把“守護海族“掛在嘴邊的采珠女，最見不得族人受傷。“可以。“他甩袖轉身，金鱗甲在浪尖劃出銀線，“但他們若敢在珠宮生事......“他側頭瞥了眼謝硯之的劍，“我不介意讓萬劍閣再少個首徒。“

戰船的號角聲響起，二十艘木船緩緩調頭。

云鶴瀾跟著海嵐走向主船，經過謝硯之身邊時，她低聲道：“別沖動，珠宮里有更重要的東西。“謝硯之握緊劍柄，到底沒說話，只將外袍重新披在她肩上——這次系得極緊，像要把所有的擔憂都裹進布料里。

顧萱戳了戳蘇阮阮的胳膊，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這海嵐，方才聽見'海在哭'時，手指抖了。“蘇阮阮望著海嵐的背影，見他抬手摸了摸額間的珍珠，動作極輕，像是在掩飾什么。

蕭燼霆望著逐漸靠近的珠宮方向。

那里的海平面泛著不自然的紫，像有什么東西在水下翻涌。

他摸出一枚算籌，在掌心轉了兩圈——卦象顯示“水覆火生“，看來這場鮫族之爭，遠不止表面的新舊恩怨。

云鶴瀾踏上主船的瞬間，海嵐突然停住腳步。

他背對著眾人，聲音輕得像海霧：“你最好沒騙我。“

月光重新灑在海面上，照見他腰間的潮生玉正泛著妖異的紅光。

主船龍骨撞上海灣暗礁的悶響傳來時，云鶴瀾的鮫尾正掃過主船甲板的水痕。

她能聽見身后謝硯之的靴底碾過貝殼碎屑的輕響——這個總說“麻煩“的劍修，此刻離她不過半步距離，連衣擺都要蹭上她的鮫尾。

“到了。“海嵐停在朱漆雕花門前，金鱗甲擦過門框的瞬間發出細碎的響。

他側過身時，潮生玉在腰間晃出一道紅芒，恰好映在云鶴瀾鎖骨的海靈紋上，像滴凝而未落的血。

偏殿的珊瑚燈剛被鮫仆點燃，暖黃的光漫過眾人衣角時，海嵐突然轉身。

他的指尖掐進掌心，指節因用力泛白，卻仍維持著少主的冷傲：“即便如此，你也無權擅自行動。“聲音比海風濕了幾分，“族中已有傳言，說你與九曜之力有關，若非你，珠宮怎會在此時異動？“他的喉結動了動，額間南海明珠的光暈里，眼底翻涌著連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惶惑，“你究竟是救贖，還是災禍？“

云鶴瀾的海靈紋突然發燙。

她想起遺跡里那些纏著水草的骸骨，想起珊嬤臨終前塞進她手心的珍珠——每粒都刻著“海嵐“二字。

原來從那時起，就有人在編織這張網。“我也想知道答案。“她的尾鰭輕拍地面，濺起的水珠在兩人之間凝成薄幕，“但至少我沒在族人流血時，把潮生玉捂出血腥味。“

海嵐的瞳孔驟縮。

他下意識去摸腰間玉牌，卻觸到潮生玉灼人的溫度——這溫度從他偷出玉的那夜就開始了，像團火在血肉里燒，燒得他每個夢境都浸著珊瑚海的腥甜。“住口！“他甩袖掀翻案上的青瓷魚簍，銀珠滾了滿地，“你以為...你以為我想這樣？“

“海嵐少主。“

蘇阮阮的聲音像片落進沸水的茶葉，不疾不徐地舒展。

她指尖捏著半塊茶餅——方才在船上，她悄悄用聽風樓秘制的“醒神茶“換了鮫仆的茶盞，此刻茶餅的茉莉香混著海腥，倒生出幾分詭譎的調和。

“您看這茶餅。“她將茶餅輕輕按在案上，裂紋從中心向四周蔓延，“若我們現在撕破臉，就像這茶餅，碎了容易，再拼起來可就難了。“她抬眼時，眼尾的細紋里盛著三分笑意七分誠懇，“云姑娘若真與九曜有關，那些盯著鮫族的勢力，豈不正等著看您清理門戶？

到時候...潮生玉的光再亮，照得住暗箭嗎？“

海嵐的呼吸一滯。

他想起三日前收到的密報：北境魔修在海界邊緣頻繁活動，東海水妖的觸須已探到珊瑚礁群。

這些事他沒告訴任何人，包括父親——老鮫王在病榻上咳血時，他對著潮生玉發過誓，要護好鮫族的每片鱗。

“蘇姑娘倒是會算。“他扯了扯嘴角，卻沒再看云鶴瀾，只對著空氣道：“撤了外頭的守衛。“話音未落，殿外傳來魚叉入鞘的脆響。

他轉身時，金鱗甲掃過云鶴瀾的鮫尾，聲音輕得像海霧：“但你最好別讓我后悔。“

偏殿的門重重合上時，顧萱立刻蹲下身撿銀珠。

她捏著顆沾著水的珠子湊到鼻尖，忽然挑眉：“這珠子里有星砂——是大祭司一脈的標記。“她把珠子拋給蘇阮阮，后者對著燭光一看，果然見細小的星砂在珠核里流轉，像團凝固的銀河。

“海嵐在試探。“蕭燼霆不知何時站在窗邊，月光透過他的剪影，在地上投出細碎的光斑。

他指尖轉著算籌，卦象在掌心明滅，“他方才說'族中傳言'，可珠宮與外界隔絕，傳言從何而來？“

謝硯之沒說話。

他盯著云鶴瀾發間那縷被削斷的鮫發——銀藍色的發絲在燈影里泛著冷光，像道未愈的傷口。

他解下腰間的玉牌，那是萬劍閣首徒的信物，刻著“護道“二字。“需要我去查。“他說，聲音比平時低了些，“海妖、魔修，或者...其他。“

云鶴瀾突然笑了。

她摸了摸謝硯之遞來的玉牌，指尖觸到牌底刻著的小劍——那是他當年練劍時不小心崩的缺口。“不用。“她走到窗邊，望著遠處被月光染白的海面，“我想問的，從來不是別人怎么看我。“

海風掀起她的衣袖，露出腕間珊嬤留下的貝殼串。

那些貝殼在風里輕響，像極了珊嬤哼的搖籃曲。“我到底是誰？“她的聲音被風吹散，“是占卜工具，還是守護者？“她轉身看向同伴們，眼尾的海誓紋淡得幾乎看不見，“如果連我自己都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又如何面對接下來的風暴？“

顧萱跳上案幾，把貝殼串重新系緊。“你是云鶴瀾。“她戳了戳云鶴瀾的額頭，“會為救海靈硬扛三重水刃的云鶴瀾，會在我煉器失敗時偷偷塞糖的云鶴瀾。“她的耳尖泛紅，別開臉道：“至于其他...等我們把九曜的事查清楚，再一起給你刻個新答案。“

蘇阮阮從袖中摸出個布包，打開是聽風樓的茶點。“對，“她把桂花糕塞進云鶴瀾手里，“你看這茶點，剛出爐時軟乎乎的，放久了會硬，烤一烤又甜了。

人也一樣，答案不是刻在石頭上的，是跟著日子長的。“

謝硯之突然咳嗽一聲。

他背過身去擦劍，劍尖卻悄悄指向窗外——那里有片珊瑚礁在發光，像雙監視的眼睛。“要我說，“他的聲音悶在劍穗里，“先把那些躲在礁石后面的探子解決了，再想別的。“

蕭燼霆的算籌突然斷裂。

他望著斷裂處滲出的血珠，眼底劃過暗芒。“該來的總會來。“他說，聲音里帶著蒼梧宗少宗主特有的沉定，“但至少現在...我們在明，他們在暗。“

云鶴瀾咬了口桂花糕。

甜香在舌尖散開時，她忽然想起幼年在珊瑚叢里撿珍珠的日子——那時天總是藍的，珊嬤會把她的小筐裝滿最亮的珠子，說“瀾瀾的眼睛比珍珠還亮“。

夜更深了。

海嵐站在礁石上，咸澀的浪花打濕他的金鱗甲。

他攤開掌心，殘片上的符文泛著幽藍的光——那是他在老鮫王密室最深處找到的，裹在父親當年的戰袍里。“九曜之力...“他低喃，指尖撫過殘片上的裂痕，“原來你真的在等我。“

遠處偏殿的燈突然滅了。

他望著漆黑的窗戶，嘴角勾起一絲笑意。

而幾乎與此同時，海平線上傳來急促的鼓聲——咚，咚，咚，像巨獸在海底擂動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