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或者刮

鋼筆懸停在稿紙上方，筆尖下那片空白仿佛擁有實體，冰冷地吸吮著我每一絲試圖移動的力氣。手臂如鐵鑄般凝固，唯有筆尖微微震顫，將昏黃燈光切割成細碎的、抖動的光斑。顱腔深處那個冰冷的聲音似乎也沉入了死寂，只剩它留下的恐怖余震在我每一根神經末梢轟鳴。

冷汗浸透后背，黏膩地貼在椅背上。時間被凍結，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碎玻璃。我全部的意志，每一滴殘存的力量，都死死凝聚在左手上——那是我唯一還能控制的肢體。左手五指深深摳進大腿，指甲隔著薄薄的睡褲掐進皮肉，尖銳的疼痛是唯一能證明我還活著的錨點。

動啊！動一動！哪怕只是一根手指！我在心里瘋狂嘶吼，牙齒幾乎要咬碎。喉頭滾動，卻擠不出半個音節。那懸停的右臂，連同緊握的鋼筆，紋絲不動，像一尊被施了惡咒的雕像，冷酷地俯視著它腳下那片待宰的空白。

嘎吱——吱——

不是幻覺！聲音再次響起，低沉、緩慢、帶著令人牙酸的黏膩感。這一次，它清晰無比地來自我的正下方——來自那只此刻懸停在稿紙上方的右手！就在我驚駭欲絕的注視下，那只手，那只屬于我卻又徹底背叛了我的手，它的手腕極其輕微地、令人毛骨悚然地抖動了一下！仿佛那聲音是它內部的骨骼與肌腱在摩擦！

冰冷的筆尖，隨著手腕那微不可查的抖動，向下沉了一分！針尖般的黑點幾乎要吻上慘白的紙面！

“呃！”喉嚨深處終于擠出一聲短促的嗚咽，帶著瀕死的恐懼。就在那筆尖即將點破紙張的千鈞一發之際，左腿猛地一蹬！身體帶著椅子向后滑開半尺！椅腳與地板發出刺耳的刮擦尖叫！

這一下劇烈的掙扎，仿佛掙脫了無形的鎖鏈。右臂那凝固的魔咒瞬間被打破！手臂猛地一沉，筆尖“嗤”地一聲戳在稿紙邊緣，濃黑的墨汁瞬間洇開，像一小片擴散的污血。

手臂的“僵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如鉛的麻痹感，仿佛血液不再流通。但更可怕的是，那只手，那只手仍然死死地、牢牢地攥著那支筆！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鋼筆冰冷的金屬外殼幾乎要嵌進皮肉里。它不再懸停，而是沉沉地壓在稿紙上，像一塊冰冷的墓碑壓住一片待掘的墳地。

我大口喘息，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冷汗順著額角流進眼睛，帶來一陣辛辣的刺痛。我死死盯著那只壓在紙上的手，盯著那洇開的墨跡，巨大的驚駭之后，一種更深沉、更黏稠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水銀，緩慢地灌滿胸腔。掙脫了懸停，卻沒能掙脫掌控。那支筆，如同從我的骨肉里生長出來的毒瘤，已與這只手融為一體。

我嘗試著，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試圖掰開右手的五指。左手顫抖著覆上去，觸感冰冷僵硬，像在掰一截凍硬的樹枝。指尖的神經拼命向大腦傳遞著“松開”的指令，可右手的手指如同焊死在筆桿上，紋絲不動。那支沉甸甸的鋼筆，此刻重逾千鈞，成了我無法擺脫的刑具。

嘎吱——吱——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聲又響起來了！這一次，它不再來自桌下或別處，它就清晰地、直接地響在我的右手！伴隨著聲音，那只手猛地一掙！力量大得驚人，瞬間甩開了我覆蓋其上的左手！它開始以一種痙攣般的、不受控制的節奏在稿紙上拖行！筆尖沒有抬起，像犁頭一樣深深陷入紙纖維，劃出歪斜、顫抖、毫無意義的黑色溝壑！紙面被劃破，發出刺耳的“嗤啦”聲！

“不！停下！”我終于嘶喊出聲，聲音破碎嘶啞。身體因恐懼和對抗而劇烈顫抖。我再次撲上去，用左手死死抓住右手腕，用整個身體的重量向后拖拽，試圖阻止那瘋狂的破壞。右手臂像一條被激怒的蟒蛇，肌肉繃緊如鐵，瘋狂地扭動、掙扎，與我角力。筆尖在紙上犁出的溝壑更深、更亂，稿紙被撕扯得面目全非。汗水模糊了視線，臺燈的光暈在眼前晃動、分裂。

角力持續著，每一秒都耗盡心力。就在我感覺力氣即將耗盡，右手即將徹底掙脫束縛時，它掙扎的動作突然停滯了一瞬。

就在這一瞬的停滯中，一股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的、屬于我自己的意志，像寒夜里的火星，極其艱難地穿透了那層冰冷的麻痹和混亂的瘋狂，擠進了右手！

寫！

不是那冰冷聲音的命令，是我自己！是來自靈魂深處、被逼到絕境的求生本能！寫點什么！什么都行！哪怕是胡言亂語！只要能阻止這瘋狂的“刮”！

幾乎是憑著這股微弱意志的本能牽引，那只剛剛還在瘋狂破壞的右手，突然改變了方向！筆尖猛地抬起，短暫地離開紙面，留下一個墨點飛濺的頓挫痕跡。隨即，它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帶著暴烈宣泄的速度，狠狠地戳向稿紙中心！

噗！筆尖刺透紙張。

黑色的線條如同決堤的污血，帶著一種毀滅般的快意和深入骨髓的絕望，瘋狂地奔涌而出！不再是刮擦的噪音，而是鋼筆摩擦紙面的、密集到令人頭皮發麻的沙沙聲！這聲音瞬間淹沒了房間里所有的死寂和我自己粗重的喘息。字跡扭曲、狂亂、力透紙背，仿佛不是書寫，而是用筆尖在刮自己的骨頭！稿紙在筆下痛苦地呻吟、卷曲。每一筆落下，都伴隨著手臂肌肉的劇烈抽搐和手腕關節不堪重負的細微聲響。

我像個旁觀者，一個被縛在駕駛座上的乘客，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駕駛著失控的列車，在慘白的荒原上瘋狂沖撞。腦子里一片空白，又像是塞滿了無數尖叫的碎片。唯有筆下傾瀉出的文字，帶著一種詭異的“真實感”——那正是老林所狂熱追捧的、浸透了鮮血和恐懼的味道。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筆尖在紙面狠狠一頓，拖出一道長長的、力竭的墨痕。沙沙聲戛然而止。

那只手終于停了下來。麻痹感潮水般褪去，隨之而來的是肌肉撕裂般的劇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憊。緊握鋼筆的手指，一根一根，極其緩慢地、伴隨著輕微的顫抖，松開了。沉重的鋼筆“啪嗒”一聲滾落在稿紙上，又滾落到桌沿，最終掉落在黑暗的地板上，發出空洞的回響。

我癱在椅子里，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骨頭的皮囊，連抬起眼皮的力氣都沒有。視線模糊地落在桌面上。稿紙早已不成樣子，被劃破、被墨汁浸染、被狂亂的字跡徹底覆蓋。那些新寫下的、帶著靈魂灼痕的文字，在昏黃的光暈下無聲地燃燒，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血腥的“真實”氣息。

桌面上，靠近稿紙邊緣，幾道深而新鮮的刮痕赫然在目——那是剛才角力掙扎時，失控的右手連同鋼筆，在木頭上留下的新傷。痕跡深刻，邊緣翻卷著毛刺，像無聲的嘲諷，也像一道新烙下的、屬于黑暗的印記。

窗外，城市的燈火在厚重的窗簾外無聲流淌，依舊遙遠。臺燈的光暈，似乎比剛才又黯淡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