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許建國清了清嗓子，打破了這短暫的寂靜，臉上重新堆起寬厚的笑容，試圖驅散那點寒意，“行了行了，都別愣著。皮子試好了就成！桂英，你和娘她們辛苦！這手藝沒得挑！秀蘭，翠花，趕緊拾掇拾掇，準備開飯了！今兒高興，我去請二叔公過來喝兩盅！”

“對對對！開飯開飯！”李翠花也立刻反應過來，放下手里的活計站起身，“灶上那鍋酸菜白肉燉粉條早咕嘟好了，就等貼餅子呢！”她麻利地收拾起炕沿上的針頭線腦。

“我去和面貼餅子！”周秀蘭也連忙應聲，拉著還有些沒回過神的王桂英往灶間走。

“我去請二叔公！”許林機靈地喊了一聲，像條滑溜的小魚，哧溜一下就從門縫鉆了出去，頂著寒風跑遠了。

屋內的氣氛重新活絡起來，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女人們的說笑聲很快填滿了空間，暫時壓下了那猞猁爪印帶來的陰翳。許猛也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臉上的凝重褪去，恢復了慣常的沉默，只是那眼神深處，屬于獵人的警惕并未消散。他低頭，仔細地整理了一下新得的狼皮大氅袖口。

許陽湊到許塵身邊，摸了摸自己身上同樣簇新的毛氅，又看了看許塵那件，小聲道：“哥，真暖和！就是爹說的那‘大貓’……”他眼底有興奮，也有一絲初生牛犢面對未知猛獸時的緊張。

許塵拍了拍堂弟的肩膀，狼皮手套觸感粗糲溫暖：“沒事，有哥和你爹在。”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沉穩，奇異地安撫了許陽那點緊張。許塵的目光再次掠過窗外那行指向深山、象征著危險與挑戰的爪印，心中卻異常平靜。源鼎在丹田處傳來一絲極其微弱而恒定的溫熱感，仿佛無聲的回應。

千斤之力在血脈中奔流，箭術圓滿的境界讓周遭一切移動的軌跡都似乎變得清晰可辨。守護，這個念頭從未如此刻般清晰而有力——守護這爐火，守護這笑聲，守護奶奶枯瘦手掌傳遞的溫度，守護許蕓抱著兔子時那無邪的歡顏。

許家的堂屋中央，那張用了不知多少年、邊緣磨得油亮發黑的大方桌被抬到了最亮堂的位置。桌上熱氣騰騰，喧騰的人聲和食物的香氣交織在一起，將冬夜的嚴寒徹底驅散。

最顯眼的是中間一口黢黑厚重的大鐵鍋，里面滿滿當當地燉著酸菜白肉粉條。切成大片的五花三層的白肉，肥肉部分燉得近乎透明，瘦肉紋理分明，浸在金黃酸爽的酸菜湯里，隨著滾沸的熱氣微微顫動。晶瑩剔透的寬粉條吸飽了濃郁的湯汁，沉浮其間。酸菜特有的發酵香氣混合著野豬肉的醇厚油脂香，霸道地彌漫開來，勾得人饞蟲大動。鍋邊，一圈金燦燦、焦殼酥脆的玉米面貼餅子緊緊貼著鍋壁，散發出糧食最樸實的焦香。

圍著這主菜，還有幾大盤子：油汪汪的咸肉炒蕨菜干，黑亮的木耳炒雞蛋，一大碗淋了香油撒了蔥花的蘿卜干咸菜，還有一小盆蒸得開了花的黃瓤紅薯。在物資并不豐裕的山村冬日，這已是相當體面甚至稱得上豐盛的一餐。

許家的男人們——許建國、許強、許猛、被請來的村長二叔公，再加上許塵、許陽、許平幾個大小子，圍著方桌坐定。其余小家伙和女眷們則坐在稍靠后些的條凳上，奶奶被周秀蘭和王桂英一左一右小心地攙扶著坐在上首的位置，懷里還摟著抱著灰兔不肯撒手的許蕓。二嬸李翠花帶著自家的小靜坐在另一邊。

“來，二叔公，您老上座！”許建國恭敬地扶著須發皆白的二叔公在奶奶旁邊的尊位坐下。

二叔公笑瞇瞇地捋著山羊胡，眼睛掃過熱氣騰騰的飯桌，又看看屋里擠得滿滿當當、穿著新皮襖精神煥發的許家兒郎們，尤其是披著嶄新狼皮大氅、沉穩如山的許塵，不由得連連點頭：“好啊，好?。±仙┳?，你有福氣?。】纯催@一大家子，人丁興旺，后生可畏！今年這光景，你們老許家，可是咱大巖村的頭一份！”老人家的聲音帶著歲月沉淀的沙啞，卻中氣十足，透著由衷的欣慰。

“托您老的福，托村里的福！”許家奶奶臉上笑開了花，皺紋都舒展了許多。

“開飯開飯！都別愣著了！”許建國作為長房長子，率先拿起筷子，招呼大家，“趁熱！這酸菜湯泡餅子，一絕！”

一聲令下，桌上頓時熱鬧起來?？曜由鬃育R動，盛飯的盛飯，舀湯的舀湯。許陽迫不及待地夾起一大塊顫巍巍的肥厚白肉，蘸了點蒜泥醬油，一口塞進嘴里，燙得直吸氣，滿足地瞇起了眼。許林和許山則看準了焦脆的貼餅子，一人掰了一大塊，咔嚓作響。連小丫和小石頭也捧著碗，眼巴巴等著母親給夾粉條和肉片。

許塵先給奶奶盛了小半碗燉得軟爛的白肉和酸菜，又給母親周秀蘭夾了一筷子木耳炒蛋，這才給自己舀了一勺濃稠的湯汁，澆在金黃酥脆的餅子上。滾燙的酸湯浸潤著焦香的玉米餅，送入口中，酸、鮮、咸、香、燙幾種感覺瞬間在味蕾上炸開，帶著山野的粗獷和家的熨帖，一路暖到胃里。

二叔公抿了一口許建國遞過來的粗瓷碗里的地瓜燒，火辣辣的酒液順著喉嚨下去，老人家舒服地“哈”出一口長氣，目光再次落到許塵身上，帶著長者特有的考量和期許：“小塵啊，過了年，開春有啥打算沒？你這身本事，窩在山里打獵，可惜了哇。外面，天地大著呢?！边@話一出，桌上說笑的聲音都小了些，許建國、周秀蘭，甚至許猛都看了過來。

許塵放下筷子，迎著二叔公和家人們詢問的目光，臉上露出一絲平靜而溫和的笑意。他沒有絲毫猶豫，仿佛答案早已在心中扎根：“二叔公，爹，娘，二叔、三叔，”他的目光緩緩掃過親人們關切的臉龐，“外面是很大，可我就覺著，咱這神龍山里好。山里有肉，有藥，有木頭，有清泉水。我想著以后看能不能多養些牲口，雞鴨豬羊都行。再琢磨琢磨，看能不能用山里的果子、糧食，釀點好酒出來……一步一步來，把咱這山窩窩的日子，過得再紅火些?！彼穆曇舨桓?，卻清晰沉穩，像山澗里穩穩流過的溪水，沒有豪言壯語，只有扎根泥土的踏實和篤定。

這番話，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在每個人心中蕩開不同的漣漪。二叔公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贊許，捋著胡子緩緩點頭：“嗯，好，好！腳踏實地，不忘根本！是咱大山里好漢子的心思！”他端起酒碗，“來，為了咱大巖村的好日子，為了老許家的好兒郎，走一個！”

“走一個！”許建國、許猛等人紛紛舉起了酒碗或水杯。粗瓷碗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連許陽也學著大人的樣子，端起水碗用力地碰了一下，小臉激動得通紅。辛辣的地瓜燒和溫熱的米湯下肚，暖流從喉嚨一直燒到四肢百骸。

氣氛重新熱烈起來，比之前更添了幾分暢快和憧憬。談論的話題從過冬的儲備，自然地轉到了開春的打算——哪塊坡地適合開出來種苞米，后山哪片草場能養羊，誰家媳婦快生了，誰家今年又添了大胖小子……瑣碎而充滿希望的生活細節，在溫暖的燈光下鋪展開來。

許塵安靜地吃著，聽著家人們熱烈的討論，目光偶爾掠過窗欞。外面，夜色已濃，雪不知何時又悄悄下了起來，鵝毛般的雪片在黑暗中無聲飄落，將整個世界溫柔地覆蓋。屋內，火盆里的炭火依舊紅亮，映照著每一張帶著笑意、被食物熱氣熏紅的臉龐。奶奶小心地吹涼一小塊紅薯，喂給懷里昏昏欲睡的許蕓。三叔許猛雖然話不多，但眉宇間也舒展了許多，正和二叔公低聲說著什么，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像是在盤算開春后巡山的路線。父親許建國和二嬸李翠花就著咸菜，討論著明年開春孵小雞的事宜。

狼皮大氅厚重的暖意包裹著他，隔絕了窗外凜冽的風雪。那猞猁留下的爪印，或許已被這新落的雪花悄然覆蓋，又或許正潛藏在某塊冰冷的山巖之后，閃爍著幽綠的光。危險并未消失，它如同山林的陰影，始終潛伏在安寧的邊緣。

但這又如何？

源鼎在丹田深處，傳來一絲恒久而溫熱的搏動，如同大地沉穩的心跳。力量在血肉筋骨中奔流不息，沉靜而浩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