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白色墻壁像巨大的、冰冷的囚籠。空氣里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化不開，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一種化學制劑的窒息感。心電監護儀規律的“嘀嘀”聲，不再是生命的象征，而像是為他的囚禁生活計時的冰冷節拍器。喉嚨里的氣管插管已經被移除，取而代之的是高流量吸氧的鼻導管，每一次吸氣都帶著一股強制性的、不自然的涼意。

李維虛弱地躺在病床上，身體如同被重型卡車碾過，每一塊骨頭都在叫囂著酸痛，胃部殘留的灼燒感隱隱作痛。但更讓他如芒在背的，是那道目光。

“艾米”幾乎寸步不離。

她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背脊挺直，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像一個最完美的守護天使。她臉色依舊蒼白，眼底帶著熬夜的烏青，栗色的長發被簡單地挽在腦后，露出線條優美的脖頸。她的目光大部分時間都落在李維身上，充滿了全然的、幾乎令人窒息的關切。她細致入微地照顧他：用棉簽蘸水濕潤他干裂的嘴唇，小心翼翼地調整他背后的枕頭，輕聲細語地詢問他是否疼痛或需要什么。

任何一個走進病房的醫生、護士，甚至路過的護工，都會對這個“情深義重”、“不離不棄”的妻子投以贊許和同情的目光。他們安慰她，夸獎她的堅強和細心。

只有李維知道，這完美的表象之下，是何等恐怖的真相。

她的目光，那看似溫柔的注視，是最高級別的監控探頭。他每一次細微的蹙眉，每一次不自然的吞咽，每一次眼球的轉動，甚至每一次呼吸頻率的微小變化，都在那雙琥珀色眸子的掃描之下。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目光背后的冰冷評估，如同無形的探針，試圖刺探他意識深處是否還殘留著關于記憶迷宮、關于紅舞鞋、關于那場未遂謀殺的印記。

更讓他時刻處于高壓狀態的是意識深處那個沉寂卻無處不在的“守護者”。它像潛伏在黑暗中的毒蛇，雖然暫時沒有新的指令，但那種被全方位、無死角監控的壓迫感卻絲毫未減。他感覺自己像一塊被放置在精密掃描儀下的標本，任何一絲“異常”的精神波動都可能觸發警報。

“感覺好點了嗎？”“艾米”的聲音輕柔地響起，她拿起水杯，插上吸管，遞到李維唇邊。動作自然流暢，眼神溫柔似水。

李維順從地含住吸管，啜吸了一小口。溫水滑過干澀的喉嚨，帶來一絲微弱的緩解。他點了點頭，喉嚨里發出模糊的“嗯”聲。他不敢多說一個字，不敢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必須扮演一個被劇毒重創后、虛弱不堪、意識混沌的病人。這是他在這個嚴密監控下唯一的保護色。

“別擔心，醫生說你恢復得比預期好。”“艾米”放下水杯，用溫熱的毛巾輕輕擦拭他的額頭，動作輕柔得像羽毛拂過，“真是嚇死我了……怎么會食物中毒這么嚴重？”她的語氣里充滿了后怕和困惑，眼神卻銳利地捕捉著李維聽到“食物中毒”這個詞時的反應。

李維的心臟猛地一縮。食物中毒？這就是對外界和他本人的“官方”解釋？完美的掩蓋！他垂下眼簾，掩飾住瞳孔深處一閃而逝的冰冷。喉嚨里擠出幾個沙啞的音節：“不……知道……”

“都怪我，”“艾米”的聲音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哽咽和自責，“那天晚上……那杯牛奶……是不是放太久了？還是……”她的話語巧妙地將責任攬向自己，同時再次試探性地提到了那杯致命的牛奶。

李維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強迫自己放松，用盡全身力氣維持著臉上的茫然和虛弱。“牛奶……？”他含糊地重復著，眼神渙散，仿佛努力回憶卻一片空白。

“艾米”凝視了他幾秒鐘，似乎在評估他反應的“真實性”。最終，她像是松了口氣，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這個觸碰讓李維胃里又是一陣翻攪）：“想不起來就別想了，好好休息最重要。等你再好些，我們就回家。”

回家？回到那個精心布置的死亡牢籠？李維心中冷笑，臉上卻只能露出一個疲憊而依賴的微弱表情。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穿著深色西裝、身形挺拔的男人走了進來，手里提著一個果籃。是陳主管。

李維的瞳孔驟然收縮！諾亞中心的人！他來干什么？是“艾米”的匯報？還是“守護者”的物理延伸？

“李先生，艾米女士。”陳主管的聲音依舊平直，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如同他第一次在墓園出現時那樣。他將果籃放在床頭柜上，目光落在李維身上，帶著一種職業化的審視。“得知您不幸食物中毒入院，項目組很關切。您現在感覺如何？”

“好……一點……”李維艱難地回答，目光低垂，避開陳主管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視線。

“艾米”站起身，臉上帶著感激和恰到好處的憂慮：“謝謝陳主管關心。維他剛醒不久，還很虛弱。醫生說需要靜養。”

“理解。”陳主管微微頷首，目光卻并未從李維臉上移開，“李先生，由于您近期接受了我們中心的記憶體植入手術，這次突發的嚴重生理創傷，可能會對植入的記憶體穩定性以及您自身的神經整合造成一些不可預知的后續影響。”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公式，“出于對您健康和項目數據完整性的負責，我們建議，在您出院后，定期返回中心進行深度神經掃描和評估。這也是協議中保障條款的一部分。”

定期掃描？評估？李維的心沉到了谷底。這哪里是關懷，分明是加強版的監控！是“守護者”在現實世界的延伸手段！他們要確保他的大腦這個“容器”完全處于掌控之中，確保沒有任何“異常殘留”！

“好……好的……”李維無法拒絕，只能含糊地應承。他能感覺到“艾米”投來的目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

“這是初步的復診安排表，請您收好。”陳主管遞過一張打印著時間和項目的紙片，語氣不容置疑，“請務必按時前來。有任何不適或異常感受，也請第一時間聯系中心，或告知艾米女士轉達。”他特意強調了“異常感受”和“告知艾米女士”。

李維的手指顫抖著接過那張紙。輕飄飄的紙張，此刻卻重逾千斤。這不僅僅是一張復診單，這是一張宣告他持續被監管的判決書。

陳主管沒有多做停留，公式化地表達了祝愿后便離開了病房。他帶來的冰冷壓力卻久久不散。

“艾米”重新坐下，拿起一個蘋果，開始仔細地削皮，長長的果皮均勻地垂下。她的動作優雅而專注，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未曾發生。“別擔心，維，”她柔聲說，刀鋒在果肉上劃出細微的沙沙聲，“有我在，還有諾亞中心的專業保障，你一定會完全康復的。”

她的語氣溫柔，話語卻像淬了毒的冰凌，一根根扎進李維的心底。保障？是保障他順利成為“容器”吧！

李維閉上眼，假裝疲憊睡去。黑暗中，他的大腦卻在瘋狂運轉。時間！他需要時間！在出院前，在回到那個被徹底監控的“家”之前，在被迫進行那些“深度神經掃描”之前，他必須找到機會！找到那雙紅舞鞋！

紅舞鞋……磨損的鞋尖，褪色的蝴蝶結，左腳鞋底一道細微的裂痕……這些細節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意識里。它在哪里？艾米的老家？某個塵封的儲物箱？還是……一個他從未想過的地方？

“艾米”削蘋果的沙沙聲停了。李維能感覺到她的目光再次落在自己臉上，帶著審視。他維持著均勻的呼吸，努力讓身體放松。

就在這時，一個護士推著治療車進來換輸液瓶。“艾米”起身讓開位置，目光暫時離開了李維。

就是現在！

李維的眼皮微微掀開一條縫。他的目光如同獵鷹般掃過床頭柜。上面除了陳主管送來的果籃，還有“艾米”的手機、紙巾盒、一個保溫杯……以及一本被壓在下面的、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硬殼相冊！那相冊的封面是暗紅色的絨布，邊緣有些磨損。

相冊！李維的心臟狂跳起來！艾米喜歡拍照，也喜歡整理照片！他們搬進現在公寓時，她把一些舊照片整理成了幾本相冊！其中一本，似乎就是暗紅色的封面！

護士換完藥，和“艾米”簡單交流了幾句便離開了。“艾米”重新坐回椅子，目光又回到了李維身上。

李維的心沉了下去。機會稍縱即逝。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病房里只有儀器規律的聲響和“艾米”偶爾翻動書頁的聲音（她不知從哪里拿出了一本雜志）。李維感覺自己像被架在文火上慢慢煎烤。

臨近傍晚，病房門再次被推開。這次是負責李維的住院醫師，一位看起來經驗豐富的中年女性。

“李太太，”醫生對“艾米”說，“麻煩您跟我到醫生辦公室一趟，簽一下明天幾項常規檢查的單據，順便再詳細了解一下李先生的過敏史和既往病史，有些地方需要完善記錄。”

“艾米”明顯遲疑了一下，目光迅速掃過病床上“沉睡”的李維。

“很快就好，簽個字，幾分鐘。”醫生補充道。

“好的，麻煩您了。”“艾米”站起身，臉上帶著得體的微笑。她俯身，似乎想替李維掖一下被角，動作自然，眼神卻再次如同探照燈般掃過他的臉。

李維屏住呼吸，維持著沉睡的姿態，連睫毛都不敢顫動一下。

終于，“艾米”直起身，跟著醫生走出了病房。門被輕輕帶上。

幾乎在門合攏的瞬間，李維猛地睜開了眼睛！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機會！可能是唯一的、短暫的機會！

他強忍著身體的虛弱和劇痛，猛地從床上坐起！眩暈感瞬間襲來，眼前發黑，他死死抓住床沿才沒栽倒下去。不能猶豫！每一秒都可能是“艾米”折返的倒計時！

他掀開被子，雙腳落地時一陣虛軟，差點跪倒。他咬著牙，踉蹌著撲向床頭柜！目標明確——那本壓在下面的暗紅色絨面相冊！

手指顫抖著，幾乎抓不住相冊的邊緣。他粗暴地將上面的果籃、紙巾盒掃開，一把將相冊抽了出來！沉重的相冊砸在柜面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李維的心臟也跟著狠狠一跳！他驚恐地看向門口，還好，沒有動靜。

他顫抖著翻開相冊。發黃的塑料膜下，是色彩略顯陳舊的照片。大多是他們的合影：旅行、聚會、日常的嬉鬧……每一張照片上艾米的笑臉，此刻都像是對他最大的諷刺。他飛快地翻動著，目光如同掃描儀，掠過一張張照片，尋找著任何與“紅舞鞋”相關的線索——童年的艾米、有舞蹈元素的背景、或者……那雙鞋本身！

時間在焦灼中流逝。汗水順著他的額角滑下。相冊翻過了一半，沒有！全是他們相識后的照片！絕望開始蔓延。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時，指尖翻過了最后幾頁。一張明顯更老舊的、尺寸略小的照片滑了出來，飄落在床上。

李維的目光瞬間凝固！

照片上是一個看起來只有五六歲的小女孩。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連衣裙，頭發有些枯黃，怯生生地站在一個破舊的樓道口。光線很暗，女孩的臉上帶著一種不屬于那個年紀的、早熟的憂郁和恐懼。

而吸引李維全部注意力的，是女孩腳上穿著的鞋子！

一雙小小的、破舊的紅色塑料舞鞋！鞋尖有明顯的磨損，鞋面上的蝴蝶結已經褪色發白！更關鍵的是，照片的角度清晰地捕捉到了鞋底——左腳鞋底，靠近邊緣的位置，有一道細微但清晰的裂痕！

找到了！就是它！和記憶迷宮中烙印的細節分毫不差！

狂喜瞬間沖昏了李維的頭腦！他一把抓起那張照片！然而，就在他的手指觸碰到照片的瞬間——

病房門被毫無預兆地推開了！

“艾米”站在門口。她沒有立刻進來，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的目光，如同冰錐，先落在李維因激動而潮紅的臉上，然后緩緩下移，落在他手中緊緊攥著的那張老舊照片上。

她的眼神里，最后一絲偽裝出來的溫情徹底褪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冰冷和……一絲被觸犯領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險氣息。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凍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