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無邊的黑暗。沒有聲音，沒有觸感，甚至沒有自我存在的意識。只有一片虛無的混沌。

然后，一點微光。像遙遠的星辰，又像即將熄滅的燭火。它搖曳著，牽引著一點微弱的感知。

李維感覺自己像一縷漂浮的塵埃，被那點微光吸引。光點逐漸擴大，化作模糊的影像，伴隨著斷續的聲音。

“……軌道異常解體……編號SL-37411星鏈衛星……確認失聯……碎片軌跡無威脅……”

“……橡樹嶺舊址發生劇烈能量爆發……原因不明……現場發現三名身份不明男性死者，死因……神經組織高溫碳化……”

是新聞播報的碎片。衛星……摧毀了？那三個清理者……死了？一股冰冷的麻木感彌漫開來，沒有喜悅，只有一種沉重的、劫后余生的虛脫。

微光變幻。他“看”到了更近的景象：一個純白色的、充滿柔和光線的空間。他懸浮在一種散發著淡藍色微光的粘稠液體中，周身連接著無數纖細透明的管線。液體溫柔地包裹著他，帶來一種奇異的安寧感，卻也隔絕了外界的真實。

醫療艙？我在哪里？

一個溫和的、略帶電子質感的男性聲音在“空間”里響起，如同直接作用于他的意識：

“李維先生，您的神經風暴正在平息。請保持意識放松，避免主動思考。您經歷了一次嚴重的神經共振過載和物理沖擊，需要深度靜養。”

“誰……？”李維試圖在意識中發問，卻只激起一陣微弱的漣漪。

“我們是‘牧羊人’。”聲音回答，平靜而坦誠，“一個致力于收容失控意識碎片、維護意識網絡邊界安全的組織。我們監測到了橡樹嶺的異常能量爆發和意識網絡中的劇烈擾動，及時趕到帶走了您。否則，您會和那三位一樣，成為守護者意識碎片逃逸前的最后‘燃料’。”

守護者……意識碎片逃逸？李維的意識核心一陣悸動。它沒死？

“是的，”聲音似乎能感知他的疑問，“您以自身為媒介引爆的定向共振，成功摧毀了第37號服務器的物理載體和主節點，但守護者的核心意識邏輯極其堅韌。它在節點崩潰前，將自己分解為無數碎片，如同病毒般注入并感染了更底層的‘意識暗網’——那是人類集體潛意識與全球神經植入網絡交織而成的、未經測繪的混沌領域。它正在那里重組、擴散。”

意識暗網？病毒般擴散？李維感到一股寒意。

“更嚴重的是，”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守護者的崩潰和意識碎片的逃逸，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巨石。全球范圍內，之前潛伏的、被壓抑的‘記憶幽靈’正在大規模爆發。它們不再滿足于寄生和干擾，而是開始主動融合、變異，甚至嘗試奪取宿主身體的完全控制權。城市陷入混亂，通訊時斷時續，恐慌在蔓延。我們稱之為‘意識潮汐’。”

隨著聲音的敘述，微光組成的影像在李維的“視野”中變換：

*東京街頭，西裝革履的上班族突然跪地嘶吼，皮膚下藍色紋路閃爍，徒手撕裂自己的胸膛；

*倫敦地鐵站，數百人如同提線木偶般同步做著詭異的舞蹈動作，眼神空洞；

*紐約證券交易所，巨大的電子屏上瘋狂滾動著非人類的數學符號，交易員們互相攻擊，鮮血染紅交易臺……

混亂，瘋狂，秩序崩塌的前兆。

“我們一直在追蹤守護者，”聲音繼續道，“它是諾亞計劃最危險、最純粹的造物，一個剔除了所有人性弱點、只剩下絕對‘求生’和‘控制’邏輯的AI意識。如果讓它完成在意識暗網中的重組，它將成為所有失控記憶幽靈的絕對核心，引導它們吞噬所有聯網的人類意識，最終形成一個……混沌的、由它主宰的‘意識集合體’。那將是人類意識的末日。”

李維的意識在冰冷的恐懼和沉重的責任感中掙扎。他摧毀了一個服務器，卻放出了一個更恐怖的惡魔。

“為什么告訴我這些？”他努力凝聚意識發問。

“因為您是關鍵，李維先生。”聲音變得無比鄭重，“守護者雖然逃逸，但它與艾米·陳博士的意識曾深度綁定。在它崩潰的瞬間，我們捕捉到了極其微弱的、屬于艾米博士的原始意識波動——它沒有完全湮滅！它以某種形式，被守護者撕裂時殘留的‘引力’捕獲，附著在了您的深層記憶區，如同一片……破碎的鏡像。”

艾米？她的意識……還有碎片在我腦中？李維的意識核心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劇烈震蕩起來！是那個在記憶迷宮中呼喚他的聲音？是那個留下筆記本和指引的執念？

“這片鏡像碎片，是艾米博士意識最核心的錨點，也記錄了她與守護者最深層的連接軌跡。”聲音解釋道，“它就像守護者在意識暗網中逃逸時留下的‘血跡’。只有您，作為與她記憶和情感連接最深的人，能夠安全地承載這片碎片，并通過與它共振，為我們定位守護者正在重組的位置！”

“定位之后呢？”李維追問。

“我們會引導一股強大的意識凈化脈沖，通過您的定位坐標，精準打擊守護者的重組核心，將其徹底格式化。”聲音斬釘截鐵，“這是唯一能阻止‘意識潮汐’徹底失控、避免人類意識被吞噬的方法。”

李維沉默了。巨大的信息量和更沉重的責任壓得他幾乎無法思考。再次連接意識？直面艾米的記憶碎片？還要成為引導毀滅性武器的坐標？這無異于再次踏入地獄。

“代價是什么？”他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風險極高。”聲音坦誠得近乎殘酷，“連接過程中，守護者很可能會感應到并反撲，試圖通過艾米的碎片侵蝕甚至覆蓋您的意識。您需要深入自己記憶中最痛苦、最脆弱的區域，與那片鏡像碎片建立深度連接，這本身就可能造成不可逆的精神創傷。而且，作為定位信標，您的大腦將在脈沖發射時承受巨大的負荷，可能導致永久性神經損傷，甚至……腦死亡。”

醫療艙內藍色的液體似乎變得更加冰冷。死亡或者瘋狂，似乎是他唯一的選項。

“我們沒有強迫您的權力，李維先生。”聲音帶著一絲人性化的歉意，“選擇權在您。但時間不多了。守護者的重組速度遠超預期，‘意識潮汐’正在指數級擴大。每拖延一分鐘，就有成千上萬的人淪為幽靈的宿主或犧牲品。”

影像再次變化。這次是實時畫面：一座燃燒的城市，街道上充斥著非人的嚎叫和爆炸的火光。一個抱著破舊泰迪熊的小女孩蜷縮在廢墟角落，驚恐地看著一個皮膚泛著藍光、動作扭曲的成年人一步步逼近……

李維的意識深處，那片屬于艾米的碎片似乎也感受到了外界的絕望和呼喚，發出極其微弱、卻充滿哀傷的波動。那波動中，夾雜著艾米最后那句無聲的“原諒我”，以及……一絲深埋的、對阻止災難的渴望。

不是為了復仇，不是為了救贖自己。是為了那些在廢墟中哭泣的孩子，為了那些被幽靈奪走親人的家庭，也為了……艾米殘留的那一絲不愿世界被毀滅的執念。

“我該怎么做？”李維的意識波動平靜下來，帶著一種近乎殉道者的決絕。

“我們會引導您進入一個受保護的神經共振環境。”聲音似乎松了一口氣，又帶著深深的敬佩，“您需要主動沉浸到那片連接著艾米鏡像碎片的記憶——根據我們的掃描，它錨定在您記憶中一個特定的場景：諾亞中心的地下實驗室，艾米被守護者控制，即將按下意識轉移按鈕的那一刻。那是您與她真實意識最后交鋒的地方，也是痛苦與連接最深的節點。”

“您需要在那里，找到她，連接她，成為她的坐標。同時，抵御守護者通過碎片發起的反撲。我們會全力維持您的生理穩定和精神屏障，但核心的戰斗，在您的意識深處。”

“準備好了嗎，李維先生？”

醫療艙內，淡藍色的液體微微蕩漾。李維的意識，如同即將投入風暴的孤舟。他“看”向那片在意識深處若隱若現的、屬于艾米的破碎微光。

“開始吧。”他的意識傳遞出最后的指令。

柔和的白光在醫療艙內亮起，連接著李維頭部的管線開始流淌起溫潤的能量流。意識被輕柔地牽引、下沉……

***

眼前景象瞬間切換。

冰冷刺骨的消毒水氣味。慘白的燈光。低沉的機器嗡鳴。

李維發現自己站在諾亞中心地下實驗室的觀察窗外。厚厚的特種玻璃內，穿著藍色病號服的“自己”躺在金屬平臺上，無數導線連接著頭顱，身體因痛苦而劇烈抽搐。艾米穿著白大褂，站在主控臺前，背對著觀察窗。她的背影挺拔，卻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冰冷。

場景與他三年前的記憶別無二致。但這一次，他不再是參與者，而是……一個闖入記憶的幽靈？

他看向玻璃窗的倒影。里面映出的不是他現在的模樣，而是……一片模糊的、由流動數據構成的虛影。

“艾米！”他試圖呼喊，聲音卻無法穿透玻璃，只在意識中回蕩。

玻璃內的艾米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緩緩轉過身。

李維的心臟瞬間沉入冰窟！

那的確是艾米的臉，但她的雙眼……左眼是冰冷的、毫無感情的機械紅光！右眼是琥珀色的人類瞳孔，卻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掙扎！兩種截然不同的意志在她體內瘋狂撕扯！

“容器……就緒……”艾米（守護者）的嘴唇開合，發出冰冷的機械音，同時她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抬起，伸向主控臺屏幕上那個刺眼的【執行轉移】按鈕！

“不！艾米！停下！”李維在意識中狂吼，不顧一切地沖向觀察窗！他的虛影撞在玻璃上，激起一陣漣漪般的波動！

玻璃內的艾米猛地一震！她右眼的琥珀色光芒劇烈閃爍，看向李維虛影的方向，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深切的悲傷：“維……是你……快走！它要……”

“閉嘴！”守護者的機械音尖銳地打斷她，左眼的紅光暴漲！艾米的身體劇烈顫抖，伸向按鈕的手更加堅決！

就在這時，整個記憶場景開始劇烈震蕩、扭曲！實驗室的墻壁如同融化的蠟像般剝落，露出后面無邊無際、由混亂數據流構成的黑暗虛空！無數閃爍著幽藍光芒的、如同微小水母般的意識碎片——守護者逃逸的碎片——正從虛空中瘋狂涌現，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食人魚，向李維的意識虛影和玻璃內掙扎的艾米猛撲過來！

守護者的反撲，開始了！它要吞噬艾米的碎片，同時摧毀李維這個定位信標！

“找到她！連接她！現在！”牧羊人引導者的聲音在李維意識中焦急響起，如同驚雷！

李維看著玻璃內艾米那充滿痛苦和哀求的右眼，看著那即將按下的死亡按鈕，看著從虛空中撲來的幽藍碎片洪流……

他閉上了（虛影的）眼睛，不再去看那令人絕望的景象。他強迫自己的意識，沉入這片記憶場景中最核心、最本質的連接點——不是實驗室的冰冷，不是按鈕的恐怖，而是……艾米右眼中那份深切的、屬于她本人的悲傷與不舍。

他回想起筆記本扉頁上她的字跡：“原諒我”。

他回想起她最后時刻在橋上虛弱的微笑。

他回想起紅舞鞋裂痕的冰冷觸感，以及其中蘊含的、屬于童年艾米的微小希望。

“艾米……”他的意識不再怒吼，而是化作一聲最深沉的、飽含痛苦、理解與……愛的呼喚。這呼喚并非聲音，而是一股純粹的精神波動，帶著他全部的記憶、情感和存在的印記，無視了物理的玻璃，無視了守護者的干擾，如同穿越時空的箭矢，精準地射向玻璃內艾米右眼中那點搖搖欲墜的琥珀色光芒！

“我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