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一硬度不夠，就用復合硬度。”江川頭也不抬，“再加上化學拋光。”

江川在調制的，不是一種單純的物理研磨膏，而是一種復合了化學腐蝕劑的拋光膏。

物理研磨，加上化學腐蝕。雙管齊下。

“這……”陳敬云眼神一變，“理論上可行。但是，化學腐蝕的速率很難控制，稍有不慎，就會毀掉整個工件。”

“所以，需要孫師傅的手。”江川將調制好的、墨綠色的拋光膏，遞給孫老倔。

孫老倔接過那碗黏糊糊的東西，聞了聞，一股刺鼻的酸味。

他沒有猶豫，用手指蘸了一點，抹在了軸承滾道上。

再次開始研磨。

這一次，手感明顯不同了。

原本堅不可摧的“星火一號”合金，在這種特制的拋光膏下，似乎變“軟”了。

孫老倔的手，穩如磐石。

他閉著眼睛，用心去感受指尖傳來的、那微不可查的阻力變化。

他在用自己的手，和微米級的精度對話。

又是三個小時過去。

孫老倔的整條胳膊，都已經麻木。

“停。”他吐出一個字。

軸承套圈，被取了下來，清洗干凈。

在燈光下，滾道表面，光滑如鏡，反射出冰冷的、完美的光澤。

王博幾乎是顫抖著，拿起了千分尺。

他測量了十幾個點。

然后，又用投影儀，對滾道的幾何形狀進行放大檢測。

他反復核對數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陳老……”他把數據單，遞給陳敬云。

陳敬云看了一眼數據單。

尺寸公差，控制在了5微米以內。

表面粗糙度，達到了鏡面級別。

圓度誤差，幾乎為零。

陳敬云扶了扶眼鏡，他看向孫老倔，又看向江川。

他張了張嘴，最終只說了兩個字：

“合格。”

李振國猛地沖過來，一把拿起那個軸承套圈。

“立刻送到北方第一機床廠！上機測試！”

吉普車卷起煙塵，絕塵而去。

李振國帶著那枚“爭氣軸承”，直奔北方第一機床廠。

廢料場上，短暫的寂靜后，孟石猛地一拍大腿：“還愣著干啥！干活！”

勝利只是暫時的。一枚樣品合格，不代表萬事大吉。

“江工，陳老。”孟石搓著手，獨眼里冒著光，“李專員把東西拿去測試了。咱不能干等著。萬一成了，機床廠那邊肯定要大批量下單，咱得準備好。”

陳敬云點頭。他已經從剛才的震撼中恢復了過來。

“孟廠長說得對。‘星火一號’的熔煉和粗加工，工藝已經基本固化。但是，最后的精加工……”

他看向孫老倔。

“手工研磨，效率太低，而且一致性無法保證。”陳敬云直言不諱，“孫師傅的手藝是高超，但他一天能磨幾個？機床廠的需求，可能是幾百個，上千個。”

這是量產必須邁過去的坎。

孫老倔也明白這個道理。他活動著酸痛的手腕，剛才那幾個小時的高強度研磨，幾乎耗盡了他的體力。

“陳老說得在理。老頭子我這雙手，拼了命，一天也就能磨出來兩三個合格的。”

“必須上機器。”江川說道。

他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筆。

“手工研磨的原理，我們已經清楚了。特制拋光膏，加上低速、均勻的研磨。”

“現在，我們要造一臺機器，來模擬孫師傅的手。”

江川在黑板上畫出一個裝置草圖。

“我們需要一臺低速精密磨床。”

孟石撓了撓頭：“江工，精密磨床，咱廠沒有。只有幾臺老掉牙的普通磨床，那精度，磨個鋤頭還行，磨軸承，差太遠了。”

“那就改。”江川指著圖紙，“把普通磨床的主軸拆下來，重新配重。變速箱的齒輪，全部用手工精修一遍，把間隙降到最低。”

“孫師傅。”江川看向老工匠，“修齒輪，您是行家。”

孫老倔一拍大腿，旱煙桿往腰帶上一別。

“修齒輪？這個俺拿手！放心，保準比娘胎里出來還光溜！”

江川轉向王博。

“把孫師傅的手感，變成機器能聽懂的指令。”

“轉速，壓力，所有參數，算出來。”

王博捏緊了手里的計算尺，重重點頭。

沒有廢話，他轉身就扎進了數據里。

整個紅星廠，動了。

那臺銹跡斑斑的老舊磨床，被十幾個工人喊著號子，推到了廢料場正中。

孫老倔帶著幾個廠里手藝最好的老師傅，三下五除二，直接把磨床大卸八塊，拆成了一地的零件。

“磨！”

孫老倔一聲吼，銼刀和刮刀的聲音響成一片。

他們對著拆下來的齒輪，開始了毫米級的精修。

另一頭，陳敬云和王博也沒閑著。

他們圍著江川配制的那碗拋光膏，搭建了一個小小的模擬臺，反復測試著不同壓力和轉速下的切削效果。

整個場子，亂中有序。

江川站在中心，調度著人力和材料，將所有環節串聯起來。

兩天。

僅僅兩天。

一臺外殼破舊，內里卻脫胎換骨的“土制精密磨床”，重新矗立在眾人面前。

它的機身上還帶著斑駁的油漆，可那根新裝上去的主軸，卻光潔得能映出人影。

“試機！”

孟石扯著嗓子吼道。

一個剛用電火花掏出來的軸承粗坯，被小心翼翼地固定在磨床上。

江川親自上前，用刮刀將那墨綠色的拋光膏，均勻涂抹在研磨頭上。

王博拿著記錄本，聲音繃得筆直。

“轉速，每分鐘六十轉！”

“壓力，五公斤！”

機器啟動。

沒有劇烈的轟鳴，只有主軸帶著研磨頭，緩慢而沉穩地旋轉起來，無聲地貼合在軸承的內圈滾道上。

墨綠色的拋光膏，在接觸面上緩緩流動，物理切削和化學腐蝕同時進行。

一個小時。

現場的所有人，就這么站著，盯著，看了一個小時。

機器停止。

研磨頭緩緩抬起。

軸承套圈被取下，浸入清洗液中。

王博立刻進行測量。

“精度……6微米！粗糙度，達標！”王博的聲音有些顫抖。

雖然比孫老倔手工磨出的5微米略差一點點，但這已經是機器能達到的驚人精度了。

最重要的是，它可以復制。

“成了！可以量產了！”孟石興奮地吼道。

就在這時，廢料場外，再次傳來吉普車引擎的轟鳴聲。

比來時更急，更響。

“嘎——”

吉普車一個急剎，停在眾人面前。

李振國跳下車，他滿臉通紅，頭發凌亂，但精神極度亢奮。

他手里，拿著一份電報。

“成了！全成了！”李振國沖到江川和陳敬云面前，聲音大得像打雷

“你們的軸承，在北方第一機床廠，進行了72小時不間斷高速運轉測試！”

“磨損……幾乎為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