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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豐樂樓的雙梯

臨安城在晨曦微露中漸漸蘇醒,御街兩側的早市升騰起混雜著蒸餅甜香、生肉腥氣和隔夜餿水的復雜氣味,人聲鼎沸如同鼎中滾沸的雜燴湯。林三娘卻像一尾被投入冰水的活魚,渾身濕冷地混在入城討生活的腳夫人流里,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

昨夜御膳庫死寂中的三聲叩響,如同鬼魅的喪鐘,至今仍在她耳膜深處震蕩。她甚至沒看清沈墨是如何動作的——在她因極度驚懼而僵硬的瞬間,那個清瘦的身影已如貍貓般無聲掠至她身邊,冰冷的手指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鉗住她的胳膊!力道之大,幾乎捏碎她的骨頭!他看也沒看她,另一只手卻快如閃電,猛地拂過旁邊木架上堆積如山的一疊陳舊賬冊!

“嘩啦——轟!”

積塵如同灰色的雪崩,轟然傾瀉而下!瞬間在兩人與那扇被叩響的腐朽木門之間,壘起一道嗆人的塵霾屏障!視線被徹底遮蔽!幾乎就在同時,門外傳來了鎖鏈被粗暴拉扯的“嘩啦”聲和守衛驚疑的呼喝!

“走!”沈墨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冰錐刺入耳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猛地將三娘往庫房深處更濃重的黑暗里狠狠一推!他自己卻并未立刻跟上,反而矮身隱入另一排木架的陰影里,像一塊驟然融入背景的石碑。

三娘被推得一個趔趄,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她借著塵霧的掩護,連滾帶爬地撲向記憶中那個布滿濕滑青苔的排水鼠洞!身后,是守衛撞門的悶響和沈墨方向傳來的、刻意放重的、仿佛在翻找卷宗的窸窣聲!他在為她引開注意!為什么?!

她無暇細想,帶著一身污泥和刺骨的寒意,以及懷中那沉甸甸的、沾著肉豆蔻與海腥的案卷和干海馬,像最卑賤的老鼠,再次鉆過那條污穢的通道,逃出了那座吞噬真相的墳墓。沈墨最后投向她的那一眼,復雜得如同打翻的調料碟——有警告,有探究,甚至還有一絲……轉瞬即逝的急迫?

此刻,混在嘈雜的人流里,三娘將破舊的頭巾又往下拉了拉,遮住半張臉,只露出一雙布滿血絲、卻燃燒著火焰的眼睛。她的目標明確——豐樂樓!小勺!那個唯一可能知道“雙梯”秘密的啞巴婢女!父親當年被迫用五辛蘸料掩蓋毒海馬本味的慘烈畫面,與鬼市張尸體攥著的干海馬、蠟封里的肉豆蔻碎屑、沈墨袖底滲出的梅花冷香……無數碎片在她腦中瘋狂沖撞、旋轉!一個恐怖的輪廓越來越清晰:十年前御膳房那場嫁禍,與今日豐樂樓的毒局,使用的手法、道具(肉豆蔻)、甚至毒源(遼東死海馬)都如出一轍!這絕非巧合!是同一只盤踞在臨安城陰影深處的毒手,跨越十年,再次張開了它的獠牙!而豐樂樓的“雙梯”,就是連接這兩場死亡盛宴的關鍵樞紐!

豐樂樓的后巷,彌漫著隔夜潲水的酸腐和清晨卸貨的生鮮腥氣。三娘像一抹幽魂,悄無聲息地潛到那扇熟悉的、專供雜役進出的角門旁。門虛掩著,里面傳來嘩啦啦的潑水聲和粗魯的呵斥。

“死啞巴!沒吃飯嗎?這地再洗不干凈,仔細你的皮!”一個粗壯的幫廚叉著腰,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蹲在地上奮力刷洗石板的陳小勺臉上。

小勺單薄的身子抖了一下,頭埋得更低,沾滿污垢和凍瘡的手指抓著硬毛刷子,更加用力地刮擦著青石板上凝固的油垢,發出刺耳的“嚓嚓”聲。她身上那件打滿補丁的灰布衫濕了大半,緊貼在身上,更顯瘦骨嶙峋。三娘的心猛地一揪,目光掃過小勺紅腫破皮的手腕——那里有幾道新鮮的、被麻繩粗暴捆綁留下的深紫色淤痕!賈似道的人,或者脅迫她弟弟的人,又來找過她了!

不能再等了!

趁著那幫廚罵罵咧咧轉身去搬泔水桶的剎那,三娘如同離弦之箭,猛地從門縫閃入,一把捂住小勺因驚嚇而張大的嘴,另一只手死死扣住她沾滿泡沫和油污的手腕!觸手冰涼,且能清晰地感受到腕骨處傷口的腫脹。

“是我!三娘!”三娘湊到她耳邊,聲音壓得極低,氣息急促,“別怕!看著我的眼睛!”

小勺驚恐的瞳孔在看清三娘的臉時驟然放大,隨即涌上狂喜的淚水,但瞬間又被更深的恐懼淹沒。她瘋狂地搖頭,眼神焦急地瞥向后廚方向,又急切地用手指向巷子深處,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急促氣音——危險!快走!有人在盯著!

三娘的心沉了下去,但眼神更加堅定。她死死盯著小勺的眼睛,一字一頓,用唇形無聲地追問:“雙——梯——?貴——字——號——?”

這兩個詞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小勺渾身劇震!她眼中瞬間爆發出極度的驚恐和絕望,淚水洶涌而出,身體篩糠般抖起來,拼命想掙脫三娘的手,仿佛這兩個詞本身就能引來殺身之禍!

“看著我!”三娘低吼,手上加力,指甲幾乎嵌進小勺腕上的淤痕,用疼痛強迫她鎮定,“想救你弟弟嗎?想活命嗎?告訴我!雙梯!怎么調包?是不是冰露?!”她的聲音如同淬火的鐵,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厲。

小勺的掙扎停止了。巨大的絕望和一絲微弱的、被三娘眼中火焰點燃的希望在她臉上交織。淚水無聲地滑落,沖開臉上的污跡。她猛地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那雙總是怯懦躲閃的眼睛里,竟透出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她不再試圖發聲。沾滿污垢和泡沫的雙手,在濕漉漉的地面上猛地一抹,抹開一小片相對干凈的區域。然后,她的十指開始以一種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和精確度舞動起來!這不再是日常那些表示饑餓、害怕或指向的簡單手勢,而是一套極其復雜、充滿特定節奏和空間感的“語言”!

她的左手猛地豎起兩根手指,如同兩根并排的立柱,穩穩地立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雙梯!”右手則化作靈巧的穿花蝴蝶,在兩根“立柱”之間快速穿梭、上下點指——“傳菜通道!”接著,她雙手猛地合攏,模擬一個方形的盒子(食盒),小心翼翼地放在左手兩根“立柱”的頂端(上層傳菜梯入口)。然后,她的右手食指突然如毒蛇般迅捷地向下一點!同時左手那代表內側梯柱的手指,極其隱蔽地向內做了一個微小的“凹陷”動作!“暗門!這里!”

三娘的心臟狂跳,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如同鑒賞最頂級的刀工般,捕捉著小勺指尖的每一個細微變化!小勺的表演進入了最關鍵的部分!她右手再次模擬食盒(這次代表的是那致命的梅花冰露盞),小心翼翼地放在右手那根代表外側梯柱的頂端。然后,她的左手(代表內側梯柱)猛地做了一個極其隱蔽、快速的下拉動作!就在這一瞬間!她右手模擬的“冰露盞”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操控,閃電般地從外側梯柱頂端消失!而左手(內側梯柱)在完成下拉動作后,極其自然地向上微微一托——那個代表“冰露盞”的右手手勢,赫然出現在了她左手(內側梯柱)的頂端!完美替換了原本放在內側梯柱頂端的那個代表無毒菜肴的“食盒”手勢!

整個過程快如鬼魅,流暢得令人心驚!無聲的調包!在傳菜梯運行的方寸之間,在無人察覺的剎那,致命的冰露被送入“貴”字號雅間,而無毒的菜肴則被送去了普通廂房!小勺的手勢最后定格在“冰露盞”被送入雅間的動作上,她猛地抬頭看向三娘,眼中充滿了淚水、恐懼,還有一絲完成使命般的解脫。

三娘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精巧!歹毒!完美地利用了酒樓傳菜的流程和人們對“菜肴”下毒的習慣性認知!這手法,與十年前御膳房趙內侍在眾目睽睽之下,用蒙元貢盒調換河豚玉盤的伎倆,何其相似!都是利用規則,在流程的關鍵節點完成偷天換日!“一飲一啄,皆是殺局!”

“好一出‘貍貓換太子’的廚房戲法!”一個冰冷、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驟然在兩人身后響起!

三娘和小勺如同被冰水澆頭,猛地僵住!

豐樂樓的掌柜錢老摳,不知何時已幽靈般出現在后門處!他矮胖的身子堵住了大半光線,一張油光滿面的胖臉上嵌著一雙精光四射的三角眼,此刻正陰鷙地盯著地上小勺尚未完全抹去的手勢痕跡,又緩緩抬起,如同刮骨鋼刀般剮過三娘煞白的臉和小勺瞬間失去所有血色的面龐。

“林三娘?”錢老摳的嘴角咧開一個極其難看的笑容,露出被檳榔染黑的牙齒,“真是稀客啊!官府的畫影圖形貼得滿城都是,你倒有膽量跑回這‘案發之地’?還拉著這啞巴……”他拖長了音調,目光如毒鉤般刺向簌簌發抖的小勺,“……重溫那要命的‘雙梯’?怎么,嫌一個‘弒君罪廚’之女的身份不夠份量,還想坐實個‘同謀’的罪名?”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錐,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和威脅。隨著他的話語,兩個膀大腰圓、滿臉橫肉的幫廚如同門神般堵住了后巷的出口,眼神兇狠。

小勺驚恐地嗚咽一聲,如同受驚的小獸,猛地縮到三娘身后,死死抓住她的衣角,指甲隔著布料掐進三娘的皮肉。

三娘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都涌向了頭頂!憤怒、恐懼、以及對真相觸手可及的急迫感在她胸腔里瘋狂沖撞!她將小勺死死護在身后,挺直了脊梁,迎向錢老摳那雙陰險的三角眼,聲音因為極致的緊繃而微微發顫,卻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狠勁:“錢掌柜,明人不說暗話!這‘雙梯’的秘密,你比誰都清楚!十年前御膳房的‘調包’戲碼,豐樂樓玩得更溜!金使的命,我爹的冤,還有外面那些等著看大宋和蒙元打起來的‘貴人’們,都指著這梯子搭臺唱戲呢!你不過是條看門狗,真當自己掌勺了?!”

錢老摳臉上的假笑瞬間凝固,三角眼中爆射出驚怒交加的兇光!顯然,三娘戳中了他最隱秘也最恐懼的痛點!“放肆!你這賤婢!血口噴人!來人!給我……”

他的咆哮戛然而止!

因為三娘根本沒給他下令抓人的機會!在他色厲內荏咆哮的瞬間,三娘如同被逼入絕境的母豹,猛地矮身,并非攻擊,而是將手中一直緊攥著的、那枚散發著濃烈海腥味的干癟遼東海馬殘骸,狠狠砸向錢老摳腳下油膩濕滑的青石板!

“啪嗒!”一聲輕響,那黑乎乎、扭曲的東西滾落在污水中。

錢老摳下意識地低頭看去。當那東西的形狀和那股子揮之不去的、冰冷刺骨的鐵銹海腥味沖入他感官的剎那,他臉上的肥肉猛地一顫!瞳孔驟然收縮!如同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毒物!那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來自十年前御膳房那場噩夢的味道!是趙內侍、是那些蒙元人、是足以讓他粉身碎骨的死亡氣息!

就在他心神劇震、失神的那一剎!三娘動了!她等的就是這一刻!她不是沖向錢老摳,也不是沖向被堵住的巷口,而是如同撲火的飛蛾,猛地撲向近在咫尺的——那面巨大的、連接著前樓“貴”字號雅間專用傳菜通道的厚重磚墻!那面墻上,鑲嵌著兩個并排的、供傳菜升降的方形洞口,此刻正被兩塊厚重的榆木擋板蓋著!

“攔住她!”錢老摳的尖叫聲都變了調!

但已經晚了!三娘的速度快得驚人!她并非要打開擋板,而是將整個身體的力量和重量,都壓向了那兩道梯口之間狹窄的、幾乎被油污垢膩填滿的磚縫!她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如同最精準的廚刀,不顧一切地狠狠摳了進去!

“刺啦——!”指甲崩裂的劇痛傳來!磚縫邊緣粗糙的砂礫和凝固的油垢如同刀片,瞬間割破了她的指腹!鮮血涌出!

然而,就在這鉆心的疼痛中,她的指尖猛地觸到了一樣東西!一樣堅硬、冰冷、邊緣銳利、深深嵌在磚縫油泥里的異物!她不顧劇痛,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摳!

一塊指甲蓋大小、邊緣帶著細微裂痕的、薄如蟬翼的淡青色瓷片,沾滿了黑黃色的油泥和她的鮮血,被她硬生生從死亡陷阱的縫隙里摳了出來!

就在那兩個幫廚的蒲扇大手即將抓住她肩頭的瞬間,三娘猛地將沾血的瓷片攥入手心!身體借著前沖的慣性,就地一個狼狽卻迅疾的翻滾,險之又險地避開了抓拿,滾到了堆放柴禾的角落!她背靠著冰冷的柴垛,劇烈喘息,攤開鮮血淋漓的手掌。

錢老摳和那兩個幫廚都愣住了,目光聚焦在她掌中那枚小小的、骯臟的瓷片上。

三娘的目光卻死死鎖定了瓷片邊緣,那極其細微、卻無比獨特的淡青色冰裂紋釉!她的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停止了跳動!這釉色……這薄胎……她太熟悉了!金使案發當日,她親自從庫房取出的那套專供“貴”字號雅間、用來盛裝“梅花冰露”的——定窯甜白釉刻花冰裂紋盞!

三娘在劇烈的喘息和心跳中,鬼使神差地將沾著污垢、油泥和鮮血的瓷片,湊近鼻尖。刺鼻的腥膻油膩之下,一股極其微弱、卻熟悉到令她骨髓發冷的清冷梅花幽香,如同蟄伏的毒蛇,幽幽鉆入鼻腔!她舌尖下意識地舔過沾血的指腹——腥咸的血味之下,一絲屬于頂級冰露特有的、被寒冰深深鎖住的清冽甘苦,頑固地泛了上來,與她記憶中金使毒發前飲下的滋味,嚴絲合縫!一飲一啄,皆是殺局。這瓷片,就是來自那盞奪命的毒冰露!它碎裂的殘骸,竟卡在了這奪命的機關縫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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